岳贞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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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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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早已渐消,星河自乌云后缓缓浮现,如一座银桥,横亘天际。
夜幕中,一道流光急速划过。岳贞衣衫尽湿,发丝凌乱,御空而行。
脚下的景象早已从灯火漫漫的临安变至悄无声息的原野,不远处,排排坐落有致的营帐在篝火下若隐若现。
岳贞稍稍松了口气,缓缓自天而将。脚一着地,身子突然一软,一个趔趄,幸亏及时用剑撑住,才不至于跌倒。
该死的,想不到修道之人中也有如此险恶之徒,方才要不是最后关头自己突然收敛法力,冒着重伤的危险借他反震之力破窗而逃,否则自己只怕真的要被抓去炼丹了。只是到底失策了,秦桧身边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如今不但功亏一篑,反而打草惊蛇,以后再想除去他是不可能了。难道,真的是天意?天意要亡将军吗?
“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在野外格外清晰。岳贞循声望去,只见营地方向一匹红马披星戴月疾驰而来,马上,那人背挺腰阔,战袍翻飞,只一眨眼便来至身前。剑眉斜长入鬓,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贞娘。”岳飞翻身下马,一把扶住岳贞。看到她如此惨淡的样子,眉目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心。岳贞是妖,普通人根本伤不了她,眼下她这般模样,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他急声问道:“贞娘,出什么事了?”
岳贞靠在他怀里,他身上的热度传递过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听他问话,便要回答,不想甫一张口,一口血却“哇”地喷了出来。“
岳飞一惊,不及多说什么,一把将岳贞打横抱起放在马上,立时赶马回营。
夏天是很难感受到温暖的季节,因为它的热烈足以冲刷一切温度。可眼下,岳贞的心里却分明荡漾着一层一层的暖意。
鼻端是熟悉的兵器的味道,眼前是来过早就不知多少次的营帐。帐内简单干净,两边分别陈列着一张矮榻,一方几案,中央落着一副战局图,另外除了刀枪剑戟等兵器和一副铠甲外,便再无他物。
这就是岳飞生活的地方,一目就可以了然的地方。
“喝点水吧。”岳飞将一只白瓷碗递到岳贞跟前。
岳贞接过抿了一口,又递还给他。却突然出声。
“我刚才去杀秦桧。”
拿碗的手一抖,点点涟漪扩散开来。
岳贞继续道:“可我没能得手。”
诧异之色自岳飞脸上一闪而过,岳飞将碗放到几案上,眉头微微皱起,却是一言不发。
“秦桧身边有一个叫无恃的妖道,不仅法力高强,而且异常残忍,我…不是他的对手。”今晚的事情太过出乎预料,说到最后,连声音里都有了一丝怀疑,少了一份坚定。
“所以,是他打伤了你。”岳飞终于说话,声音平静,听不出悲喜。
岳贞点点头。
空旷的营帐里,谁都没有再出声,只有羊油的蜡烛不时发出一声爆鸣,异常清晰。
许久,岳飞起身,“私自出军营是要军法处置,但你现在受伤,又与一般人不同,你就在这好好养伤吧,至于明天,你就不要上战场了。”说完,他拂拂衣襟就要出帐。
“将军!”看着岳飞离去的背影,岳贞突然张口喊道。
岳飞停步回头:“怎么了?”
灯下,岳贞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声音带着些急切,道:“将军,你就不问我到底是谁吗?”
“如果你要跟我说你是妖的话那就不必了,我早就知道,而且,你也从未刻意隐瞒过。”认识她这三十多年来,从当初比她小到和她一般大,再到现在宛如她父亲,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了。
“不。”岳贞按着桌案站起来,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虽然你知道我是妖,但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妖,为什么要跟在你身边?你就不怕我别有用心吗?”岳贞身形有些不稳,加上激动,本来纤细的身子更显弱柳扶风。
岳飞看着她那着急的样子,想到她平时的冷若冰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你我相识快四十年了,你待我如师如姐如母,无论我一文不名还是飞黄腾达,你都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别人都道岳家有位女将,威名不输佘太君,却不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他微微一笑,“所以,我信你不会害我,至于其他的,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岳贞的表情从焦急变为惊讶,又夹杂着些许羞涩和感动。她千年成妖,为了见他,不惜再入轮回,她根本没有家国的概念,这一生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一个他。不想,他竟然知道,他竟然懂得。
“将军,我杀不了秦桧,普天之下怕是没人能杀得了他。秦桧一日不除,大宋就一日难安,将军你也会有性命之忧,现在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再管什么大宋了,跟我走吧。”她温言细语地请求,可岳飞的笑容渐渐散去。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岳贞,沉声道:“贞娘,我早说过,不把金人赶出大宋,我绝不罢休。这种话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你今天很累了,先休息吧。”
方才的一丝喜悦被这几句话一扫而空,岳贞看着他信誓旦旦地承诺,看着他视死如归地转身,就像要走过天涯海角,再难聚首。
她突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凄厉喊道:“可你不是凡人啊!”
掀帘的手被这句话生生止住,岳飞脚步一顿,猛地转身,“你……说什么?”
像是千年的牵挂与忍受终于找到了排泄口,岳贞跌跌撞撞地跑到岳飞身前,疯魔般抓着他的衣襟,声泪俱下道:“你根本不是凡人,这凡间的一切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第一次如此失控地嚎叫,一番嘶吼,将他的前世,与摩柯迦叶的恩怨,佛祖的十世之劫等和盘托出。伴着不时地爆烛声,虽有些语无伦次,但到底是说明白了,也听明白了。
岳飞如木头板僵硬在原地,从最初的惊讶,到诧异,再到骇然,千万种表情,回环往复,到最后宛如江河汇入汪洋,竟然都融成了温柔,从没有过的,那种如水般要将人溺死在里面的温柔。
“这么说,你就是为我刺字的那根针?”营帐里,他搂住岳贞,在她耳边轻轻开口,声音里是微不可觉得颤抖。
怪不得她会对自己这样无怨无悔,怪不得她会为自己披甲上阵,怪不得他会为自己险入虎穴,怪不得,怪不得,原来她竟是这样来的,因自己的血肉而生的。
岳贞抬起头,怔怔看着他,脸上的泪在烛火下水晶般耀眼,有些不真实的迷离。
这是……将军吗?这么温柔,连对妻子都不曾有这样神情的人,真的是她的将军吗?
“怪不得当年母亲逼我发誓,这一生断不能娶你,却又把那根针交给我,好好保管。”
岳贞微微诧异,心里“突”地一跳,脸上却慢慢染上了两抹云霞。
岳飞将她放开,从怀中取出一个雕花漆木的盒子,轻轻打开,里面的凹槽里躺着一根顶端雕着龙纹的三寸长的银针。
“我一直以为,母亲命我保管此针是为了让我牢记精忠报国的训诫,却不想,是因为你。母亲竟然早就知道你是谁了,这几十年来,你一直离我这样近,这样近呀。”岳飞轻轻一笑,将盒子关好,交到岳贞手中。
“将军……”
“贞娘,你本不属于这里,你……走吧。如果我注定要死,你却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你走吧。”
“什么?”她不可置信,走吧……走吧……走吧,淡淡的两个字却不啻晴天霹雳,岳贞身子一晃,“将军……你……要我走?那……你呢……”我走了,那你呢,你要怎么办,面对秦桧和无恃,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贞娘,不管我前世或来世是什么,我只知这一世我是岳飞,是岳家军的主帅,是大宋的臣民。我的故乡在这,家人在这,兄弟在这,我不可以就这么放弃他们,军人有军人的职责,有军人的尊严。十五岁那年,我娘将‘精忠报国’四个字刻在我身上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一生,哪怕是死我都要死在这,就算有秦桧,我也绝不退缩。”
“明知道会死……也不退缩?”
岳飞郑重地看着她,腰背挺直:“是!”
岳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漆黑的瞳孔如墨玉般明亮。她抚上他的双鬓,这些白发是为大宋生的,抚上他的眼角,这些皱纹是为大宋刻的,抚上他的胸口,这颗有力的心,亦是为大宋而跳的,他早就将一切都给了大宋,她收不回来了,收不回来了。
“呵。”岳贞突然凄惶一笑。
岳飞微微皱眉,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贞娘……”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两步,三步,她在三步之**定,像要把眼前这男人刻到骨子里般的看定他。
岳飞的眼神暗了暗,她这是要走了吗?这么多年,终于要走了,也好也好。他微微抬手,想说句珍重,毕竟这一别,怕是永生了。可是话还未出口,岳贞便猛地跪了下来。
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道:“末将愿与将军共存亡!”晃动的烛影中,只看到那双眸子坚定如针,刺得人心里疼得紧。
算了,早就走不了了,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就这么陪着他吧,自己回来不也是为了和他一起吗。
这是他的劫,同样也是她的。
岳飞惊讶地看着岳贞,好半天当眼睛已经被雾气蒙住时,才似回魂般反应过来,他伸手将她的手拉住,手指因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他原是想让她走的,因为他想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可他又不想让她走,因为……因为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离不开她了。
他将岳贞拉起,心底是难掩的喜悦与感动。他目光坚定,意气高扬,握着岳贞的手,对着周围的一切朗声道“好!共存亡!我岳飞愿与岳贞共存亡!”
这一刻,星火如荼,风雷如注,谁仰天长啸,踏我英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