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贞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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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相府,天润,初雨。
江南不同于北地的,哪怕是下雨,依旧是秀气含蓄的模样。丝雨如愁,急急切切溅在青苔附着的瓦片上。
这里,屋宇并不奢华,粉墙黛瓦的小巧院落。庭中芭蕉冉冉,翠竹茵茵,一片兰花正自葳蕤。
与很多人想象的朱栏绣户不同,这座简朴却雅致的院落便是当朝第一大权臣秦相的府邸。
此时相府中万籁俱寂,跫音不响。唯独书房里灯影摇晃,人影绰绰。
他青衫玉带服,温润如玉貌,修竹长立身,眉头微皱,面色严谨,正立在桌案旁行云流水的写着,手指纤长有力,将笔拿的端方正直。虽已年过半百,却仍能端倪出年轻时兰芝玉树的风姿。
窗外,雨打芭蕉声渐脆,屋内,茶飘茗香室回暖。
俗语道,书法,讲求神形合一,天地不在,唯我独存。眼前的人可谓臻至化境。
但好像是天公故意为之,窗外原本舒缓的雨水突然猛烈起来,哗哗声乍响。但听之,宛若洪水自天倾泻而下,滴滴都厚重的砸在青石板上。
狂风呼啸,零落满院的草木。
“砰”地一声,雕花镌木的窗户霍然打开,疾风灌进,带着雨水穿堂入室。
案头纸页翻飞,那老者发丝飘扬,衣袂凌飞。
倏忽,一滴雨落在笔端,“啪”地一声,浸了宣纸,晕了笔墨。
游走的手终于停下,他抬起头看向大开的窗子,半晌,将笔搁下,又拿镇纸将方才写的字压好,这才走到窗前。
随着纤弱的手指将窗子关紧,满室的狂风骤雨终又被挡在了外面。
他踏着一地凌乱的纸页,回到桌前,继续提笔写着。
书房里陡然安静的诡异。
许久,他头也不抬地蓦然开口:“你打算整晚都站在那里吗?”
一室静谧。
大约一盏茶后,银钩悬起的帷幕一晃,一个身影自阴暗处缓缓走出,青丝如瀑,白衣胜雪,体格纤细风流,只手里那把细长的银剑,在夜色里泛着幽幽寒光。
杀意弥漫。
岳贞走到距他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没有说话,只冷冷看着他。
老者对凭空而出的岳贞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依旧尽情地写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笔龙腾蛇走般的完成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将笔搁下,抬起头看着身前的女子,“岳家女将,你是来杀我的吗?”
温润的声音缓缓出口,清泉般流进岳贞的耳里,哪怕是面对死亡,依旧不起一丝涟漪。
执剑的手微微抬起,岳贞冷冷开口:“素闻秦相嗜爱书法,我让你写完这最后一幅,现在,你的时间到了。”
“哦?”秦桧轻轻一笑,“如此,只怕将军还要再等等了。”说完,不管岳贞那有些警惕的样子,他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方翠绿的和田印章,在宣纸上用力按了下去。将印章收起后,才又对岳贞笑道:“好了。”
岳贞脸色微微一变,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秦桧,但每一次见他,都会被他那从容不迫的气势所震动,连她自己都怀疑,眼前这个温润如玉,连生死都可以如此谈笑置之的人,真的是后世里被人唾骂的秦桧吗?
“怎么,还不动手?”秦桧转头,看向窗子,外面的雨声,依旧是震耳欲聋。“再不动手,这雨就该停了。”
岳贞定了定神,不管他到底怎样,但是秦桧无疑,也确是将军的死敌。念及此右手扬剑,大喝一声,便势如破竹地朝秦桧刺去。
剑影闪烁,剑气凌厉,所过之处,裂锦断帷,毁柱灭灯。
“啪”天幕忽的一道惊雷劈下,震人心魄。
电光划过,黑暗中,秦桧依旧负手站在原地,笑容和煦。
剑势不可挡的破风而来,带着杀伐一切的决断,眨眼间就要刺中身前那人。
岳贞心内发狠,猛提起一口气。剑身白光大盛,全力一击。
“叮……“剑鸣声陡然响起,击钟敲玉般的悦耳动听。
秦桧未动一步,而剑尖却停在他眉心三寸处,像遇到山石岩壁般,再难进分毫。
惊讶之色自岳贞脸上一闪而过,秦桧一介文臣,根本不会武功,更别提玄门法术。
正自分神时,身后破空声传来,岳贞回剑转身,边舞动剑花便向旁边退去。
“叮叮……”剑戟相交声不绝于耳,只一瞬,便已过了数招。岳贞退至床边,手中剑身微颤,发出阵阵哀鸣。
但见方才所站之处,一个白发墨袍的道人执剑而立,剑身通体*。
岳贞面色有些凝重,眉头微蹙,从刚才的交手来看,这人术法高深,绝不是市井小巷的神棍,功力只怕比自己只高不低,想不到秦桧暗中还有如此高人相助。
那道人从岳贞处一扫而过,先是侧身向秦桧微微行礼道:“老道来迟,相爷受惊了。
秦桧摇头一笑:“无碍,只是少不得要辛苦道长了。”
那道人复又回头看向岳贞,眼里精光乍现,“相爷言重了,这妖孽得须菩提之血方修成妖体,拿来炼丹是再好不过。”
听得此言,岳贞心下一惊,他怎知自己从何而来?又怎知须菩提?难道他也对将军了若指掌?如此,那秦桧是否也早已知晓一切?心内瞬间思绪万千,岳贞盯着对面的道人,冷冷开口:“你是何人?”
那道人仰天一笑:“老道凌鉴峰无恃真人,现要拿你这小妖,妖孽,为免受皮肉之苦,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岳贞冷笑一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现在言之过早,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招吧。”
一道惊雷劈下,白光陡然大盛,岳贞横剑在空,双手交结变换。室内,狂风骤起,只门窗纹丝未动。
霍然,剑身光芒一闪,千万把细如牛毛的尺长银针化影而出,陈列在岳贞头顶。
“哼,雕虫小技,也敢再老道卖弄。”无恃冷哼一声,扔剑在空,双手在胸前不断变化,口内振振有词,眨眼间,一面缓缓转动的太极八卦图凭空出现,挡在秦桧身前。无恃手不停息,扬天一指,一道红光自指间传出,没入空中红剑剑柄之中。
突然,那剑颤抖起来,像在压抑什么,又像是什么要破体而出。只听“嗡”地一声,原本二尺长的剑赫然变大至五尺有余,红光耀眼,竟隐隐有将白光压下之势。
岳贞面色不改,心底却为无恃的道法暗暗吃惊。她运转法力,全部灌注于针上,大喝一声,振臂一挥,只见千万根一尺长的银针对着无恃扑面而来,活活要把人穿成个刺猬。
“叮叮叮……”针尖相对声伴着漫天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噼啪!”又是一道电光自窗外闪过,将室内照亮。
岳贞瞪大双眼望着前方,却蓦然惊骇。只见无恃立剑之处红光如血,黑气缠绕。而最让她难以置信的是那把红剑,剑身上无数婴儿的头像浮现,或狰狞,或痛苦,或哀嚎,将所有的针悉数吞进。
那一张张脸就那样无力的挣扎,啼哭声刺耳穿心。
这……这……
岳贞手指冰凉,不知是怖是哀。
她狠狠盯着眼前的无恃,声音凄厉:“你这妖道,竟然如此狠毒,用婴孩祭剑!你就不怕天谴吗?!”
夜幕下,无恃的脸色有些发青,他阴森一笑:“天谴?哼,只要吃了你和须菩提,我便能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到时天谴又能奈我何?!”
“呵,成仙?凭你也配!”岳贞看向一旁的秦桧,凛然道:“你竟与这妖道狼狈为奸,难道你不知你到底是谁,如此残害生灵,你就不怕佛祖怪罪,永堕轮回?!”
黑暗中,秦桧的表情隐没不见,半晌,只听他淡淡开口:“道长,时候不早了。”
无恃闻言冲岳贞狰狞一笑,继而红光又大放,巨剑劈天裂地地朝岳贞斩来。
岳贞心内一凉,双手画圈。万针复现,归于一处,汇集成惯用的白色长剑。岳贞腾空握剑,扬手一挡,随着两剑相交,红剑上尖叫声陡然拔高,撕心裂肺。
岳贞血液沸腾,脸色稍稍苍白,双臂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反观无恃,竟没有一丝异样。没想到这妖道的道术竟高深至斯,在这样下去,自己只怕真的要陷在这里了。
想及此,岳贞双目一凛将剑抛至上空,两手在胸前交叉。白剑突然一动,猛地落下,却是自天灵盖*入体。岳贞浑身一颤,全身白光附着,恍若巨大银针。
真身本体!无恃瞳孔微缩,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暗暗将所有气力全部灌注于红剑之上。
岳贞漂浮空中,双手高举合于头顶。待到全身皆亮若星辰时,身体突然横陈,双手对准无恃,直冲而去!
无恃召见回身,双手齐握,鬼厉声暴涨。
“噼啪!”,天边又是一道闪电。
“嘭……”两者相撞,只见屋内红剑一颤,岳贞便如天际流星般,被震出窗外。一声巨响,窗栏破碎,帘幕飞扬。
无恃脸色一变,暗道不好。急急收剑赶至窗前,只见外面雨势减颓,却哪里还有岳贞的影子!
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无恃捶墙跺脚,怒道:“好个狡诈的小妖!”懊恼一番后,这才回身看向屋内的秦桧。
黑暗的屋子忽然一亮,一束火苗幽幽燃起,秦桧放下灯罩,淡淡道:“以后总有机会的,道长不必介怀。”
无恃环视四周,屋内,除了秦桧所站之处,其余物什因打斗早已一片狼藉。
“老道唐突,相爷的书房,可是被我毁了。”
秦桧微微一笑,云开月明:“道长何出此言,会之的姓名乃道长所救,区区一个书房又算得了什么。”
无恃呵呵一笑,捋捋白须,却是不接话,也不道辞,反而不时拿眼觑着秦桧。
屋内又陷入了尴尬的静谧。
秦桧也不在意,抚了抚身后的椅子便坐了上去,拿来笔墨,继续书写。
半晌,无恃终于上前一步,开口问道:“昔日相爷答应,会助我得到岳飞与那妖孽,眼下朱仙镇已被岳飞收回,不知相爷何时……”
秦桧搁笔抬头,一派淡定从容:“道长于会之有恩,会之实不敢忘,岳飞之事我早有对策。”说罢,抬手“啪啪”两声,黑影掠过,一黑衣劲服的暗卫跪于室内,对满屋景象视若无睹。
秦桧从桌上拿起一封刚写好的信,道:“把这封信送与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大人,不得有误!”
暗卫接信领命,只一晃便消失在屋内。
秦桧复又看向无恃,笑道:“如此,道长只等明日好戏开锣吧。”
无恃虽有些疑惑,神色却放缓,长舒一口气道:“老道一生求仙问道,只盼终有一日获得长生。机缘巧合下老道窥得天机,得知佛祖尊者转世,有了长生之法。然,却也因此阳寿大损,眼下岳飞是老道唯一的机会,老道心情急切,万望相爷见谅。”
秦桧温和一笑:“道长之心,会之甚是理解,请放心,岳飞不日便会是道长囊中之物。”
无恃点头一笑,竖掌执礼:“如此,老道拜谢了。眼下时辰不早,今晚相爷受惊,明日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老道便不打搅,先行告辞了。”
秦桧起身,颔首回礼:“如此,道长慢走,会之不送了。”
无恃后退出房,接着身形一转,便消失在天际。
夜幕深沉,雨后凉风簌簌,秦桧看着无恃消失的方向,笑容渐渐隐没,只有幽深如潭的眼眸中,明暗莫辨。
许久,他张口:“来人。”
不多时,一个家丁匆匆赶来,进到屋里先是一愣,却又很快恢复常色,“老爷。”
秦桧用双手小心地将桌上的一方宣纸捧起,递到家丁手中:“把这幅字拿到翰轩居裱起来,另外,”他环顾了下书房,“明天找人来把书房修一下吧。”
家丁躬身答是,秦桧摆摆手,才缓缓退出。
院内,花艳叶新,天空,银月浮现。
雨过天晴了呀。
家丁就着月色看了看手上的字,一角的墨迹已因遭水而晕开模糊,只开头三个大字遒劲苍凌、龙盘虎踞———是《满江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