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人世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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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汴京的上元灯会,被他错过了。
这是明道六年的春天。
白衣的秦焕然撑着伞,负手立在渡口,目光遥遥落在汴河远处的波光中,心不在焉地想着。他唇角轻轻勾起,清俊面孔上若有若无的笑意,神色悠然,眼底却是淡淡的欢喜。
朝中政局变幻,秦焕然本就志不在此,也无甚在意。若非爹与官家有师生之谊,他其实犯不着留在这个地方。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这是那对相爱至深的父母对他唯一的要求。
现在想来,他入了官场,可不正是因为那年,想要与沈召南并肩做一回状元的因由么?
这么多年,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与他并肩。
又或者,在最初的刹那,便已注定,二人要携手同行吧。
渡口的几株桃花经了一场雨,在风里飘散着。粉色花瓣零落成另一场春天的雨,不时有几朵黏在秦焕然的白衣上,缱绻一阵,却又不舍地萎顿在河水中。
秦焕然丝毫不去理会。
官家早已下旨,要召沈召南回京。秦焕然身为淳熙帝心腹宠臣,稍加揣摩便知,想必此次回来,他便不用走了吧。
他收回了视线,含笑看着自己手中素蓝色的纸伞,拇指缓缓摩挲着伞柄。
似乎还能够感受得到,那个人的残留的温度。
待等了一阵,汴河尽头处终于有一艘官船缓缓驶入秦焕然的目光里。那船头站着一人,依旧是一袭青衫,一柄纸伞,衣袂轻轻翻飞。
翠竹染就的颜色,与他离京时,一样的光景。
秦焕然不由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了,而后轻轻笑出声来。
怎的恁的心急,一点都不像那个冷静之极的刑部尚书秦焕然。
雨滴落在伞面上,发出欢快的节奏来。
船渐渐近了,到了眼前,秦焕然微微挑眉,也不说话,只看了沈召南,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沈召南轻轻摇了摇头,目中亦有笑意。待船靠岸,他便回身用伞遮住了自船舱中走出的奶娘,护着她一道下了船。
沈召南的身后,两名家仆怀抱简单的行李走了出来。
他离京时,也不过是寥寥数人。如今奉旨回京,亦是简简单单。
只是,奶娘怀中幼儿,少了母亲。
终不免有几分感伤之意。
秦焕然走到沈召南的面前,悠悠笑道:“我已经命车夫在渡口等候了,孩子年幼,你让奶娘先带着他们回府吧,忠伯和陈姨在家等着呢。”
“如蓝,你先带着靖儿回去吧。”
沈召南只是笑了笑,护送着奶娘宁如蓝和幼子上了马车,又打发着家仆一道回去,这才转身瞧着秦焕然。
“你特意在这里等我?”
秦焕然回望过去,唇角的弧度更加明显,桃花凤目微微弯起:“沈大人真是自大,我怎的就是特意等你了。”
他略抬了头,看着伞面上的梅花,轻笑道:“在下不过是见渡口景致如画,不知不觉走过来赏景罢了。”
“景致如画?”
沈召南目光掠过那零落的花瓣,也不计较,难得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接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既然如此,那秦大人便请好好赏景吧,沈某要先走一步了,改日再叙。”
说罢抬脚便走。
秦焕然气定神闲地跟在他的身旁,手中的伞轻轻转着圈儿:“正巧,在下忽然又腻烦了这景致,不知沈大人要去往何处,你我不妨同行可否?”
“焕然,你果然无聊了。”
沈召南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与他玩了,温言道:“我要先回府一趟,你还要跟着么?”
说话间,沈召南眼底掠过淡淡的郁意。
烟波逝于扬州之途,按照她生前的遗愿,后事很是简单。
然而京中到底是他们的家乡,此次回京,沈召南便带了她的骨殖和牌位,必要迁入家中祖坟才是。
烟波,也是这样希望的吧。毕竟京中再是纷扰,终究有着他们一生难忘的记忆,叶落归根。
他只想带她回家。
这神色微微怅惘,秦焕然心知肚明。
他不由暗叹一声,太重情义的人,总不免比旁人,多些憾恨。
这样想着,他却是不忍,亦不愿。
秦焕然忽的脚步一顿,扬眉道:“我便是跟定了你又如何?横竖你是甩不脱我的了,不如老实让我跟着。”
他说这话时,只盯了沈召南的眼看,眸光深处流转出温柔眷恋的光来。
“早知如此,方才就应坐车回去了,”
沈召南知他一番心意,眉目略弯,愈发温润,“渡口离家不算近,只怕是要走一阵子了。好在这一路有秦大人陪着,沈某也不至于无聊就是。”
音色清朗温和,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语中自有深意,只为有心人。
秦焕然眼中一抹极亮的神采掠过,靠近了些,笑道:“放心,路再长,还有我陪着呢,你不冤枉。”
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园。
秦焕然手执银壶,回身看去,沈召南靠在床头,拥被而坐,手中一卷书慢慢看着,神色甚是闲慵。
心中忽然莫名觉得满足。
外放一年多,他总算是,离了扬州。
两地相思的苦闷,便也离了他们。
秦焕然眼底笑意流泻出来,他径自走到床边,伸手取了沈召南的书扔到一边,自己也脱了鞋,坐到了床上。
沈召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焕然,你这是做什么?”
“叫你理会我一阵。”秦焕然斜睨他一眼,“那书会比我有趣不成?你沐浴完就捧着这书看,我很无聊。”
沈召南微微侧了脸,调侃道:“你脸上也没字,也没演义故事,有什么地方有趣呢?”
“至少书中的英雄不会陪你喝酒,我却可以。”
秦焕然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坐近了些,一边笑道,一边取了一只影青瓷的酒盏来,倒了满满一杯的陈酿。
那杯纹清白淡雅,杯面明澈丽洁,望之温润如玉,映着碧盈盈的酒液,说不出的雅致好看。
沈召南欣赏了片刻,不由点头笑道:“你倒是会挑。”
说罢便要伸手接过酒杯,秦焕然却摇摇头,将酒杯拿开了一些,眼中一抹狡黠的笑意。
沈召南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焕然,别闹了。”
秦焕然挑眉道:“谁与你闹了,杯子只有一个,你拿了我用什么。”他不管沈召南啼笑皆非的神情,径自将酒杯挨到他的唇边,眉眼染透笑意:“快喝,这是最好的玉堂春,别处可没有,今日便宜你啦。”
知他故意嬉闹,沈召南也不欲与他多做稚气的争执,只好微微低头,饮下这杯玉堂春。
哪知他喝到一半,秦焕然立时便抽回了酒杯,就着这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饶是两心相悦,体谅他相思刻骨,沈召南也不由为这放浪形骸的举动而赧颜,轻声喝道:“秦焕然,你好无赖!”
秦焕然心情甚好地瞧着他脸上薄薄的嫣然色泽,促狭道:“果然是好酒,滋味难得。不过沈大哥,这酒很烈么?瞧你脸色都红了呢。”
“秦焕然,你很无聊是么?”
沈召南这话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话音未落,他直接伸脚踹了过去,力道不轻,踹得秦焕然微微苦了脸。
“玩笑话么,沈大哥何必生焕然的气呢?”
秦焕然又倒了一杯,凑到沈召南的唇边。白衣人眼底满满的笑意,英俊面孔上无辜的神色,语调略带撒娇,看的人爱也不是,气也不是。
分明方才还是一副恶作剧的模样,转眼又是无辜乖巧的一张脸。
当真是顽童心性么?
沈召南摇摇头,还是含笑饮下这杯酒。
这次防他作怪,沈召南直接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半滴不留。
秦焕然瞧着有趣,便这般与他一杯一杯地对饮起来。
二人分别多时,此番重逢,心中自是欢喜。夜雨把盏,灯火多情,怎能叫人不沉醉入迷?
酒虽好,抵不过情深醉人。
如此美酒,如此好景,如此良人,忽然就情生意动起来。
秦焕然一扬手,将空了的杯盏与银壶随手丢弃在小桌上,动作间,烟青色的幔帐悠然飘落,掩住一室旖旎情致。
“焕然?”
沈召南伸手理了理秦焕然散落的发,低低地唤了他的名字。
其实也无甚言语想说,忽然就想念起他的名字来。
沈召南的语调难得带了几分懒散,尾音微微蔓延,依稀听得出些微的困惑,似是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那神色仍是闲慵之极,透出旁人绝难窥见的亲昵来。
漫不经心的风情,是他舒展的眉眼,和俊朗面容上,惬意的,甚至是欢愉的神情与笑意。
秦焕然嘴角忍不住勾出温柔的弧度来,他伸手缓缓辗转过沈召南双唇。酒染水润,淡淡的嫣然光泽,让他想起了渡口边那些纷飞的花瓣。
于是他俯身轻轻吻过去,丝丝贴合,遍尝滋味。
那个人独有的清香味道,和陈酿的滋味,比想象中更美。
欲罢不能。
沈召南怔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慢慢的回应这个人。
这样的雨夜,确实适合十年思念蔓延。
秦焕然的笑容变得专注起来,格外干净纯粹,那秀丽眉目染了春意,愈发风流动人。如斯焕然风姿,一如少年时光。
那样的美。
他抬手挥去,内劲过处,桌上的烛火,忽然灭了。
春夜无声,一室温柔呢喃。
窗外花枝摇曳,树影婆娑。
那春雨落在月心湖中,发出愉悦的声音来,和着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铎铁马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人。
三杯两盏,淡酒醉旧梦。夜雨成诗,千里落花风。
吹不散,无尽销魂意。
一夜云雨且收。
“如今你已自扬州离开,新辞那丫头,你要接她回京么?”
幔帐尚未撩起,仍旧是昏昏的暧昧时光,秦焕然半撑起身子,一只手缠了沈召南一绺发丝,注视着他颈间的吻痕,慢吞吞地问道。
他语调也是散散的,漫不经心的味道,也不知心思飘到哪里去了。
天色尚早,不急着起身。
能与他多温存一会儿,都是足够让人贪恋的甘美愿望。秦焕然一念既起,自己不睡,也不想沈召南继续睡过去。
沈召南也不理会他的动作,换了个让自己舒服一点的姿势,微微蹙了眉。身体传来某种难以言喻的钝痛,他其实并不想动弹。
想到这里便有几分恼意,这人放浪起来,着实是叫人吃不消。百般手段使出来,真真是磨人得紧。
折腾。
本不想理他,好生睡觉方是正经,奈何这人知他甚深,轻易便能惹他认真起来,沈召南无可奈何地低叹一声。
真真是命里的克星,半点心思都瞒不住他。
“暂时还不行,目前京中局势难料,我不想把新辞带回来。况且,我送新辞去岳家庄,虽然是为了让她远离京中的是非,更是为了她的病。”
说到这里,沈召南的眼底掠过浓浓的忧色:“当年曹大夫叮嘱过,新辞这病,小时尚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娇怯些,可是一旦她成年,便会危及性命。如今新辞也快及笄了,我只是希望那神医不负盛名,能保她一生平安才好。”
“算来也是经年未见了,那丫头如今身子可是还好?”
本只是随口的闲话,听得沈召南如此说,秦焕然不由也上起心来。
他只知沈召南向来便把新辞的病看得极重,前年出京时特意将新辞送到岳家庄,也是为着这个病。
不是言道那大夫医术极为高明么?
沈召南被他惹起心事,叹道:“致宁来信倒是没说什么,只道一切如常,偶有不适,亦是自小的毛病。只是我想那大夫盛名在外,既治了却无起色,总不能叫我放心。”
“无事便是好事。”秦焕然重又躺下,将人揽在怀中,温声道:“放宽心吧,天下名医何其之多,总不会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嗯,我只是惦记罢了。等过些日子,我再接她回京,说起来新辞从未离开我这么久过,不知道她能不能习惯呢……”
心中难免想念。
因是背对着,所以沈召南看不见秦焕然的神情。
那人轻轻皱了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分明是极在意沈新辞的性命。
不说自己也是从小看着新辞那丫头长大的,心疼那极惹人怜爱的孩子,就算是,为着那个秘密,他也不能淡然看待沈新辞的生死。
心中思量,秦焕然却不想沈召南如此烦恼,尤其是在这样温馨的早晨。
有心要岔开他的念头。
“腰还酸么?”
这心念一起,秦焕然便凑到沈召南的耳边,暧昧地轻笑出声。
“我帮你揉揉吧,说起来,也是因着头一回,以后慢慢就会习惯的。”
沈召南禁不住面上腾地烧起来,耳后薄薄的殷红浮起,他低喝道:“秦焕然!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胡说什么,口没遮拦的!”
是因为头一遭么,分明便是你太过孟浪……
然而那声音不复往日清朗,犹带情事过后的沙哑,这嗔怪便失了几分凌厉。听在秦焕然耳里,反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情,尤为叫人心痒。
脑中不期然地浮现出昨夜的旖旎风光来,那缱绻滋味分外缠绵。
秦焕然笑得更暧昧了,却聪明地不说什么,只拿捏了力道,不轻不重地给他揉着该揉的地方。
待沈召南重又困倦起来,秦焕然忽的轻轻咬住他的耳垂,低笑道:“左右大朝在后日,这两天你既无事,不妨在西园住下吧,就当是补偿我,如何?”
昨儿闹了大半夜,这会儿他实在乏了。那几个时辰的浅眠,根本不足以弥补他耗费的精力。
沈召南昏昏欲睡,听得耳边熟悉的温柔声音,意识有些游离,却是灵台清明,只懒懒地道:“我又欠着你什么呢?”
秦焕然不怀好意的亲吻流连在他锁骨至脖颈之间,一边含糊笑道:“怎的不欠,你一走,把我扔在京城一年多的日子,总要给点补偿吧。”
“焕然,别闹……”
沈召南无奈的叹息自唇间溢出,依稀带着些低低的甜美呻吟。他推了推秦焕然,试图阻止情人的偷袭,“我得回府,靖儿要是看不到我,会哭闹的。”
“儿子这么宝贝么。”
虽已知沈靖并非沈召南的亲生子,秦焕然仍不免有几分不甘。低头见他清澈双眼微微眯着,表情甚是慵懒,纤长眼睫轻轻颤动,秦焕然不由轻笑出声。
他重又俯身,再度压上这具温暖的身子,开始练习属于自己的甜美秘密。
“秦焕然……”
“别说话,我想听点别的……你的声音……”
“你……”
烟青色幔帐悠悠荡荡,遮住了春天的多情。
明道六年春,刘氏太后崩,帝甚哀之。
不日,淳熙帝亲政,召扬州知州沈召南回京,二度拜相。
崇政殿内檀香袅袅,座上的青年天子笑得温和,眼底的光幽幽静静,叫人琢磨不透九重帝心。
沈召南微微垂首,恭敬地递上了早已拟好的折子。
淳熙帝徐徐翻阅,眉目间无限天机。
“这些年卿家在扬州,真是辛苦了。”
沈召南恭声道:“本是为人臣子分内之事,圣上言重了。”
小小年纪,仍旧难掩九重帝心。
此子生来便是不凡。
年轻的淳熙帝放下手中的奏折,单手撑着下颏,微笑着点头道:“很好,新政一事,便交由卿家了,朕,信得过你。”
想起在扬州的日子,那些自京中递来的密旨,沈召南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
“臣,领旨。”
明道六年春,帝召还左相,同年,帝纳其章,始行新政,朝野俱动。
左相召南,素温谦,风仪棣棣。然其新政,曰“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非议颇多。
虽左相性谨,一时赋诗者如云,褒贬不一。
——《新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