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回 左四郎病榻忧严君 怀慈悲勿念救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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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回到住处才吃了药。南朝正犹豫,该不该问他与凤箫之事。一个家人进来说,左四公子请他们过去有事相商。
芳华靠着被褥尽量将身子坐稳,将气息放舒缓。为的是不让人看出,他的疲惫与内心的焦灼。可偏偏那失色的唇,眉心无意的微蹙不经意露出了马脚。一路上二人还在猜测,请东城过来情有可原,为何连外人也一并叫来?只等芳华开了口才晓得,原来,他想请南朝派一精明仆从,前往京城去打探朝中消息。
东城当即变了脸道:“什么打探京中消息,分明为了子叔凤弦。你喝了他什么迷魂汤,竟对他这般……”芳华摆摆手正色道:“二哥误会了,我与他的事暂且放下不提。可记得出殡那日,宫中内侍飞马来召群臣入宫视疾?”南朝当日也在,听他提起点头道:“确有其事。你是在担心……官家?”芳华眉间一蹙道:“正是。自灵堂变故,到郡王府被查抄,昨日太子又派人要拿我回京。他这般明目张胆胡作非为,便不怕官家过问吗?”说道这里下意识咬住了唇,藏在眼底的忧虑隐隐显现出来。东城不是没想到过这些。只是自家势单力孤,保命尚且不易,哪有本事去救驾。他晓得芳华牵挂君父安危,当着南朝又不便明劝。
只听南朝接过话道:“我同你兄长也想到了。看太子如此行事,宫中定生变故。只是……唉,”南朝叹口气接着道:“郡王与世子忠烈可昭日月,不料竟落得……莫说是你不甘心,便是我们这些旁人看了也寒心的很。来时便听说,太子已择日行登基大典。”见芳华张大双眸,吃惊的望着自己,只得起身来在床前道:“这等看来,朝中大臣已被他收服,天下也成他囊中之物,你若想告御状比登天还难。”芳华稍作沉思道:“虽是太子继位名正言顺,但依律法祖制,务必要有一份传位诏书方可。他软禁君父,官家只怕连废他的心都有,又怎会写下诏书与他?朝中大臣未必人人顺服,更不要说那些边关众将,远在封地的藩王。”南朝冷笑一声道:“太子已控制大局,便不会矫诏?大臣们谁敢去细究?若是官家病重……”话音忽然一顿,压低声音道:“晏驾……”芳华不是没想到过这层,如今听南朝当面挑明,止不住一阵心慌意乱。
东城暗自盘算一阵,用话将芳华暂且安抚住。又请南朝先行回去,这才坐在床边低声道:“你可是想联络梁世叔?”见芳华点头承认,不由嗔怪道:“你好糊涂啊!如今京中局势不明,你怎知他不会归附太子?若派去的人冒冒失失寻上门去,一旦被抓岂不……南朝此次已受我连累,我不想再连累他的家人。好兄弟,你且容我两日……”芳华抓了他的手急道:“你既知京中形势险恶,何苦去以身犯险?若叫个面生之人前去,想来不会引人注意。再说你有伤在身,如何去得?”时鸣也跟着相劝。东城见他忽然眼神一闪,忙抢先道:“这里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时鸣又何尝舍得下芳华,只得点点头退在一旁。
东城执意要去,芳华坚决不允。两兄弟争执不下,时鸣劝也劝不住。东城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道:“你哪里是担心我的安危,分明怕我去向那小畜生寻仇,可是也不是?四郎素日也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怎的这会子只顾着儿女私情,却忘了凤箫当初待你的情份。”芳华气得瞪着他说不出话。忽然一把掀了被子,光着脚立在地上。因起得过猛眼前一阵发黑,若非及时抓着床柱险些跌倒。时鸣与东城不妨,唬的双双上前抱住。东城见他此时满面绯红,想是气得不轻,一时后悔不迭连声陪着不是。
芳华用力挣开搀扶的手,稳了稳气息道:“哥哥既知我的秉性,何故还要拿话来怄我?他果真绝情绝义将凤箫哥哥逼死,我定会与他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歇一歇又道:“我怕你去找他不假,却并非为了他而是为了你。说句不怕哥哥恼的话,便是单打独斗,你也不是……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常住在东宫,即便出来,身边也跟着太子的人。如今我们家被抄,你我兄弟已被贬做庶人赶出京去。若此时露面被太子拿住,岂不自投罗网?爹爹……爹爹与……与兄长不在了,”芳华尽量将情绪控制住,深深吸口气接着道:“三哥至今下落不明,你若再有什么,左家岂不要绝后?”东城听罢深感惭愧,扶了芳华坐下道:“四郎说得极是。不过你细想想,这里的人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去的?你只管放心,为了你们父子,我绝不会意气用事。”芳华望着他的脸,沉吟许久才叹口气道:“但愿哥哥记得。”东城抚着他的肩,心里分明想劝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见芳华嘴角微微翘起,缓缓道:“依我看,此事内中多有令人生疑之处。”话未讲完便见东城又有些发恼,忙拉着他坐下道:“即便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哥哥还担心我为了他一蹶不振,或是……或是也走那糊涂路不成?哼哼,哥哥也太小瞧我了。我断不会为此人赔上自家性命。”东城见那原本清澈的双眸,如今却变得幽深难测。昔日被家人护在羽翼下的少年,一夜之间仿佛长大成人,只是那明丽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散尽。
芳华重新靠回床上,就着时鸣的手吃了两口茶。面带愧疚之色,望着东城道:“细想哥哥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们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此事理应我前去才是正理,偏生这回子我又行动不便。叫哥哥带伤前往那虎狼之地,委实……”东城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说这等生份的话,是要与我论君臣之礼吗?老子受难,没得做儿子袖手旁观的道理。你也是被形势所迫,不必太过自责。我也是无极国子民,此番前往理所当然。”他一向随性懒散,对政事更缺少兴致。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倒叫芳华诧异之下又颇多感慨,向前握了他的手道:“若是爹爹能听见方才的话,必感欣慰。”东城硬生生挤出一丝苦笑道:“四郎夸我了还是骂我?他老人家若看见如今的状况,只怕还得气死一回。”芳华微微欠身道:“哥哥说这话其不叫我无地自容?万事皆因我而起……”时鸣连连摇头,上前打断道:“这都是太子之恶,怎能责怪二位公子?”又愤愤道:“上天也是不公,如此忠臣良将怎么就……若是郡王还在,岂容太子只手遮天?”芳华垂下眼帘喃喃道:“自古红颜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众人一时皆沉寂无语。偶闻外面风动树叶之声,竟平添了几分凄凉。
少时,芳华振作起精神道:“只顾在这里悲悲切切,学那小儿女之态有什么用?”话锋一转道:“官家若当真有什么不测,仅凭你我兄弟之力,万难有转机。百官畏惧太子淫威不敢擅言,然,心有不服者大有人在。我不信,济济朝堂竟无有忠义之士?太子若想登基执政,必要官家亲笔所写传位诏书,并盖以传国之玺。若彼时官家病重,不得已要臣下代笔拟诏。跟前必有一位亲王,两位一品官员在场。大典当日,由官家亲信内臣,在含光殿当众宣读诏书方可。”东城奇道:“朝廷之事你如何晓得这般详尽?”时鸣在旁接话道:“几位公子各忙各的,郡王在家时便只得四公子承欢膝下。郡王时常讲些朝中政事,故而公子晓得一二。”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东城听他提起父亲,顿时红了眼圈儿,垂下头哽咽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如今想在他老人家膝下行孝,也不能够了。”芳华探身向前劝慰。想是坐得久了,腰间酸痛难忍,一时支持不住斜斜栽了下去。东城及时将他抱住扶来趟好。
芳华歇一歇道:“哥哥并非不孝,爹爹也从未真心责怪与你。”因心中有正事,拍了他的手道:“且不忙说这些,哥哥听我把方才的话讲完。”东城连连点头,芳华道:“太子虽掌控京师,毕竟立足未稳。他要收买安抚人心,又要做出贤德之貌,行事必多有顾忌。非万不得已,是不会对官家动手的。只是……”东城见他微微咬住了嘴唇,神色焦虑中带了几分慌乱,沉声道:“你离京之时官家便已病危,太子忤逆犯上,只怕气也气……”芳华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半天才道:“天子大丧百官服孝三月,便是太子要继位,也需满一月期限方可。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他是绝不肯耽搁时日的。我恐官家……官家身体不能支撑……”说道这里,声音止不住微微打颤,东城同时鸣心跟着往下一沉。时鸣想起兄弟,脸色越发的难看了。
只听芳华又道:“太子手段狠绝,为防不测,务必在起事之前将官家救出。哥哥去到京城,先不忙拜见梁,胡二位世叔。怎么想个法儿将露桥,飞雨引出来探探口风。若二位世叔对官家尚存臣子之心,哥哥莫忘将我方才的话细细转达,恳请……恳请他们……他们联络朝中……忠义之士勤王……勤王救驾。”东城见他说到最后竟微微带喘,又是心疼又是着急,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快好生歇着吧。”见时鸣端了茶过来,忙接在手上慢慢喂与芳华。
待他缓和下来正要告辞,不想芳华牵了他的衣袖道:“小舅舅一家现在何处?姨奶奶同小舅母可还安泰?”东城皱眉道:“何苦劳这个神?小舅母月份大了,经不得颠簸。我寻了个妥善之所,安顿他们暂且住下。家中田地已变卖。他如今上有老下有小,我只留了几个钱防身,余者全交给了姨奶奶。”芳华听罢颔首道:“临走时哥哥给的金子尚不曾动用,待明日使人往城中兑换以作盘缠。”东城怔了怔,见他神态疲惫,只得压下心中疑问劝他好生静养。芳华强打精神,再三叮嘱兄长行事要谨慎,至始至终绝口不提凤弦。东城与他一处长大的,深知芳华看似柔顺乖巧,实则性情坚韧刚毅。虽是如此到底不放心,安顿他睡下后,悄悄唤时鸣往屋外叙话。
不料二人才走到外间,便被芳华唤了回去。东城来至床,前微微弓下身子问他何事?芳华道:“我想起一人,哥哥还是先找他吧。”东城忙问是哪个?芳华望了一眼时鸣道:“便是戎大夫。他父亲是宫中御医,和安大夫戎喜。官家素日请脉皆由他侍奉,宫中之事多少能略知一二。”时鸣听他提起清禅,急忙道:“再有数月四公子便要临盆,若随意寻个稳婆来,岂不走漏风声。戎大夫一向与公子看病,他若肯来必是万无一失。”家遭巨变,让芳华无暇顾及其他。此刻听时鸣提起,不由得怔住了。东城搓了搓手道:“他……他肯来吗?”时鸣毫不迟疑的道:“他……戎大夫一定会来。”东城不解他何以如此断定。转头看过来,只见时鸣微微侧过脸,面上莫名的有些发红。芳华及时开口道:“伴伴,分娩之时会怎么样?很……很疼吗……”时鸣不防他问这个,啊了一声,抬眼去看东城。东城连连摆手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曾生过,哪里晓得疼不疼?”时鸣见芳华又望向自己,面露尴尬之色,迟疑着道:“小人……小人这一世也不晓得。只是常听人言,生日乃父忧母难之日。可见分娩时的辛苦……哦,四郎莫怕,到时我与戎大夫都在你身边,你们父子会平安无事的。”东城在一旁连声附和道:“我也在,我也在,你只管放心大胆的生便是。”芳华勉强一笑,慢慢垂下眼帘,那人的容颜浮现在心头。到那时不知你可在我身边,亲眼看着他降临?
二人轻手轻脚的退出屋外。雨后清新之气,并未使沉重的心情稍有缓解。东城回头看了眼屋内,往前踱了几步,方转身问起这一路上的情形。待听说轻浪对芳华动了邪念,一时又惊又恼,狠狠道:“怪道那厮不将你们的包袱搜去,原来是想做好人。他……他可有对四郎无礼?”时鸣摇头道:“他要做好人,自然要装得像一些方能哄人。平日没话找话同四公子闲聊,到不曾明目张胆用强。”
东城轻轻舒了口气,转过话题道:“四郎自小由你服侍长大,待你远比我这做哥哥的还要亲近些。他虽性子坚强,毕竟生在富贵乡,何曾经历过这些事?如今那……那小畜生又负他而去,我看四郎爱他至深……”时鸣不等他说完便是一声长叹,紧皱双眉道:“二公子也看出来了?小人正为此事担忧。”东城吃了一惊忙问缘故,时鸣压低声音道:“素日,郡王与公子们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儿,诸事皆不放在心上。处置家事虽严厉却并不苛责,看着倒是个豁达的性子。岂知他小小的人儿有多要强,心事有多重?先前还肯向小人诉一诉委屈哭上一场,如今,越发连我也不肯说了。前前后后祸事不断,他心中分明万分难受,眼泪没有一滴,还要故做沉稳。见小人忧心忡忡,反拿话来宽慰。唉,他便是骂两句也好啊。长此下去其不要憋出病来?”东城听罢,将飞鸾与凤弦恨到极点,咬牙道:“事已至此他还护着那小畜生,倒肯委屈自己,还指望他过来相认不成?他两个久在宫中,只怕早就不干不净……”东城越说越气,时鸣怕芳华听见又添烦恼,慌忙将他拉至对面树下。
待东城渐渐缓和了情绪,方道:“二公子可否听小人一言?”见他点了点头,便接着道:“郡王与世子忽然离世,府上又遭太子陷害。二公子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难免有想不到之处。”东城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因顾忌着芳华,只得强自压低声气道:“连你也替他说话?四郎少不更事,犯糊涂情有可原。你……你……你得了那小贼什么好处,这般时候还替他……”话未讲完,时鸣退后一步掀衣跪下道:“小人眼里心里只有四公子。只请二公子细想想,当日四公子失足坠楼;再有桂衙内使计策,将他骗去拾翠园欲行非礼;到后来城外遭人伏击。子叔小官人处处施以援手,这足以说明他对四公子是真心的。小人不敢说阅人无数,这双眼睛还是看得清的。”东城瞥见时鸣跪在泥地上,伸手将他扯起来道:“或许他当初有真心,如今……哼哼!如今他家道败落,既然太子对他旧情不忘,索性攀附上去。又恨着四郎,将他家丑宣扬出去。纵是有情,到此刻也消失殆尽了。再有,那日去他家道别。听底下人说,那小畜生因嫌弃凤箫,时常对他出言不逊,甚至要撵他到乡下去住。他家小娘子亦对这位兄长十分冷淡,不知何故竟要出家做女冠?那畜生竟然不闻不劝,连送一送也不肯,只晓得往宫里巴结太子。后来凤箫回来虽未直说,言下之意……”又叹气道:“人都说‘患难见真情’,果然是……哼,果然是见‘真情’啊!可笑你们还在这里替他辩解。”时鸣愣了一下道:“连自家的骨肉也不要了吗?”东城冷笑几声,拍着他的肩朝屋里指了指道:“这算什么?四郎只因生得与旁人不同,险些被亲祖母溺毙。”时鸣望向屋内一阵百感交集。
忽听耳边东城咦了一声,道:“方才进来,见勿念道长面有泪痕,不知何故?又听他说什么:“‘泊然定不会负守真。’言下之意,仿佛是指那小畜生与四郎。这便越发的奇了,他一个外人怎知内中原委?又为何这般坚信那畜生不会负四郎?”时鸣便将与勿念的谈话,还有芳华的那个梦一一相告。东城满面惊异之色,摸着下巴道:“这世间果真有轮回?”不等时鸣答话忽然就变了脸,一把抓了他的手,瞪着两眼道:“你方才说他们是哪里人?”时鸣不知他何意,回道:“说是‘兰玉国’人氏,二公子觉得有何不妥?”东城转身向房前跑了两步,时鸣不知他要做什么,跟着赶过去。不妨东城又往回跑,一时避让不及,二人撞作一团。东城似乎显得很激动,拍了时鸣一把道:“我去问问他,我去问问他!”说罢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
芳华用过药,虽深感疲惫却无法安然入眠。时鸣与勿念的谈话,他只听了一半。左右睡不着,便问起时鸣先前说的什么?时鸣将勿念来此寻人之事回明。芳华听罢,竟替那妇人担起心来,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继而想起勿念的话,暗自惊异道:“若果真是转世轮回,他们……他们岂非我前世的儿女?此事说将出去谁肯信?可……可我与他们隔山隔海素昧平生,说起各种细节却又衔接得当。虽是初次会面竟有亲切之感,又不得不信。那道长说,‘泊然’与‘守真’并不是亲兄弟,更非金兰之交。为何他称呼二人‘家父’,‘伯父’?这究竟是什么缘故?”想到此处一时心绪难宁。芳华很想知道他与凤弦的前世,甚至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离世的。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一股莫名的悲伤参杂着恐惧,从心底慢慢的扩散开来。
时至近午,时鸣正要服侍芳华用饭,只见东城拉了勿念走进来,怀君同豪英紧随其后。芳华见他们表兄弟,望向自己的眼神既惊奇又疑惑,不知发生了何事?东城抢到近前,满脸喜色的道:“四郎,你三哥……哈哈……你三哥他……他找到了!”芳华与时鸣几乎同时叫道:“你说什么?”东城转身将勿念拉至床前坐下道:“便是道长救了他。”芳华不可置信的欠起身子,勿念慌忙将他扶住,把事情的原委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勿念一行人去岁便已在无极国中。毕竟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寻人,家里着实放心不下。除去他们三人,另有一位管事,带着十多名身手矫健的仆从相随。此次务必要找到那位出走的大奶奶方能回去。勿念叫他们三人一队,各自拿了画像,以双鹤洲为中心,一路探寻过去。约好无论找到与否,三月后在此会合。只因听说妹子似乎在京城一带出现过,这才急匆匆赶了过来。与怀君兄弟约好会合的地点,拿了画像各自带人分头寻找。
勿念同另一家仆行至偏僻村庄,看见一人半截身子泡在水中,俯身倒卧在河滩上。上前看时,见是个穿戴不凡,容貌秀雅的少年。左面耳中似有血迹渗出,脸上也被划了条口子,所幸还有一口气在。勿念十分的不忍,同家人合力将他腹中的余水控尽,背着他寻了一户农家暂且住下。勿念亲自与那少年换过洁净的衣裳,不想竟从污浊的荷包里掉出一件东西。他出自宫中很见过些世面。一眼便认出,是由上等碧玺所雕的并蒂茉莉玉佩。此物虽非价值连城,但那一抹绿色清澈透明少有瑕疵,在昏暗的陋室亦能耀人双目。加上雕工细腻精巧,此物并非寻常人家所能有之。勿念暂且将玉佩收下,只等少年好了再交还给他。稍后又与他诊过脉,那少年只受了些寒并无大碍,脸上的口子只怕要落下疤痕,唯有左耳伤势较重。勿念开了药方,取了钱与那房主。请他往较近的镇上抓药,
次日天未亮,少年便苏醒过来。只是在睁开眼时情绪略有波动,之后便归于平静,平静的近乎呆滞。不言不笑不知饥饱,倒像是一个活人偶。勿念耐心极好,虽几次与他交谈,皆以失败而告终,他却没有半分急躁,反而越发怜惜起那少年。数日的调养少年身体已痊愈,脸上的口子也结了痂。勿念对他的耳伤始终心怀疑虑。那日趁其不备,令家人故意在他身后弄出极大的响动。门外的狗被惊得一阵狂吠,那少年也不知听见与否,半天才转过身子望向后面的人。勿念稍稍松了口气,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完全失聪的好。
家人见耽搁的太久,提醒勿念莫误了正事。那少年至今不曾开口说话,更不愿见到生人。勿念只得趁他熟睡之时,叫几个乡民前来辨认,与他所料不差谁也不认得。少年身世无从打探,勿念哀其不幸实不忍弃他而去,更不放心将他交与旁人,思来想去决定带他一同上路。不厌其烦一句一句问他,那少年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斟酌,大半天方点了点头。勿念慈爱的,轻轻抚了抚他的头。起身往包袱里取出玉佩,交到他手中。
不料那少年一见此物竟神色大变,像是捏了烧红的烙铁,急急抛了出去。勿念被他吓了一跳,俯身拾起看了看,还好不曾摔坏。回头看那少年,只见他缩在床角,两手抱膝将脸深深的埋了进去。肩头控制不住的耸动着,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了出来。长久的“平静”却因一块玉佩而爆发,究竟所为哪般?他是谁家子弟?坠落河中是被人所害,还是自寻短见?困扰数日的疑问再次浮现心头,而勿念却没有急于相问。脱了鞋,盘膝坐在少年身旁,伸手一遍一遍轻抚他的肩头,就如当年父亲安慰自己一般。那少年原本极力忍耐,到最后竟失声痛哭起来。勿念被那绝望之情,弄得红了眼圈儿。挥退进屋查看的家人,张开手臂将少年揽入怀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少年哑着嗓子道:“带我走,带我走!”勿念等他渐渐缓和下来,一面引袖与他拭泪,一面附耳道:“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可好?”少年抓紧了他的手涕泪交流,慌乱摇头道:“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无论到哪里快离开此地。”勿念不料他竟这般有力,疼得顿时皱起了眉头。少年显然不曾察觉,只不住的央求。勿念在他耳边道:“我乃海外兰玉国人,你若随我去,只怕这一世也回不了故土,你……可要想好了。”少年沉吟片刻没在说话,重重的点了点头。勿念将玉佩放在少年面前,道:“我见小官人穿戴不俗,又有此物旁身,想来出自富贵人家。但不知小官人贵姓?家乡在何处?又为何落入河中?”少年松开手,转过身去不发一言。勿念劝了几句,等了许久仍不见他开口,只得作罢。方要推门出去,忽听那少年道:“日后唤我三郎便是。”勿念含笑点头退了出去。
次日清晨便要上路,三郎却迟疑着不肯出门。勿念以为他要反悔,三郎上前将他拉到一旁指了指脸。那般俊秀的容貌,如今却被凭空出现的伤疤,弄得大煞风景,着实的可惜。勿念打开自家的包袱,拣出一条干净汗巾递过去。三郎接过将脸上的疤痕掩盖好。只道他怕人嘲笑,谁知他却另有心思。
到就近的小镇买了匹马,一路寻访走了七八日。勿念沿途与三郎求医问药,几位医家均对他的耳疾无能为力。这一日,总算抵达约好的地方。三郎依旧木纳少言,勿念有事在身,不便将他带在身旁。于是修书一封,着仆从将三郎护送至双鹤洲。让管事遣人先送他回国,将书信交与大爷,请他收留这个少年。临走之时又细细叮嘱三郎好生保重,他这里一找到人便回去。三郎感念他对自己的恩情,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勿念亲力亲为照顾他这许久,莫说个谢字,便是一句真话也不曾讨得。那家人暗中愤愤不平,若非勿念发过话,只怕早就施以颜色了。如今见他这般,方才稍稍消了些气。
这里人才走,次日一早豪英便带着人空手而回。勿念同他说了三郎的事。豪英听说三郎至今身份未明,不由嗔怪了他几句。勿念却道:“我瞧那孩子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倒有满腹苦水无处可诉。是人见了都会相助,我若连这点慈悲之心都没有,还叫个什么出家人?”豪英晓得他宁肯自家受苦,也不忍旁人遭罪的性子,也懒得再说。叔侄二人一面等怀君,一面拿了画像在当地寻访。谁知怀君抵达的次日,勿念竟病倒了。若非他们兄弟强行阻拦,勿念还要抱恙上路。在店中将养了近半月才痊愈,算算日子,三人只得往回走。
离双鹤洲还有两天路程,便遇上了回来报信的人。说是在某处远远的看见了大奶奶,正和一位老者说话。还未等他挤上前去,人便不见了。后来问那老者,大奶奶是向他打听去天涵城的路。说是要见识见识,帝都的元宵灯会。三人听罢立时掉转马头往回走。自入得无极国以来,为寻这位大奶奶,众人无不疲于奔命。豪英担心叔父的身体,叫怀君先行前去,约好在老地方回合。这才陪同勿念,慢慢往京城而来。谁知在半路上巧遇芳华兄弟,并将他们救下。
数日经历的变故令芳华心力交瘁,如今得了这个消息,无异于行走沙漠之人看到了一汪清泉。然而芳华虽欢喜欣慰,对晴池的现状却又添出许多惋惜,忧虑。不过人好歹活着,活着便有指望。芳华万般感激勿念,执意要与他行大礼。慌得勿念将他按住,连道使不得。芳华含泪道:“且不论前世如何,今时今日道长是我家的大恩人,又比我年长,这个头自然受的。”晴池的出走虽无人责怪时鸣,他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心里的结也慢慢打开。抢过来在勿念身前跪下,重重的叩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