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回 提笔留痕露隐情 天公作美雨留客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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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车巷和府书房内,画架上的素绢被漂得雪白。作画之人潇洒几笔点下,几根修竹一段粉墙便跃然眼前。稍许,只见画上墙外树枝,赫然挂着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风筝。墙下有一宫装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拧着双拳仰首相望。那明朗的五官很有些威仪,却是气急败坏的,瞪着半天的风筝无可奈何。不远处游廊上,另有一俊秀少年与他穿戴相仿。隐身在柱子后面,看那笑容便知是奸计得逞了。
    忆昔收了笔默默端详一阵,平白的便叹了口气。一旁伺候的七娘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叹什么气啊?”忆昔方要答话,却见时翔走进来。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扫,向后退一步道:“我来的不巧,委实不知和大官有佳人相陪,搅了二位的雅兴,恕罪恕罪,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七娘撇了下嘴不做声。
    自桂圣人薨世后,时翔因感念其主厚待之恩,自请往安陵守灵一月。那里虽消息闭塞,然,两国交兵此等大事,多少有些风声传上山来。时翔虽深知忆昔武功了得智谋过人,但杀场之上生死相搏,心上仍难免十分挂念。无奈才在安陵十余日,怎好下山去为他送行。正暗自叹息之时,不想君上忽遣小黄们到此。将一封信交与他,并吩咐说,依上面所写而行。时翔甚是诧异,拆开一看,只见洒金五色蜡笺上写着“送别”二字。那小黄们瞧着时翔先是一怔,继而面露扭捏之态,到后来竟眼圈儿泛红几欲落泪。因素知他性情温和,便大着胆子问是怎么了?不料时翔朝着皇城的方向撩衣跪下,恭恭敬敬连叩了三个头。小黄门有些发慌,上前将他扶起急问缘故。时翔含笑不答,赏了他几个钱打发他回去了。用过午饭略略收拾一下,换了身寻常的素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冒着细雨打马直奔城内而来。
    忆昔万不料时翔竟会前来。原本该是欢喜的,可瞟了眼那幅画,心里便只剩下惊慌了。抢上几步挽了他的手笑道:“我同你说过多少遍了,七娘感我救命之恩,替我照管别院与几处庄子。再说,我不喜妇人你是知道。明日出征在即,且陪我到那厢吃几杯酒,咱们好生说会子话。”说罢不顾时翔挣扎,拉拉扯扯径往外面去了。
    七娘忽然发现,忆昔悄悄背过手指了指那幅画。待他们走远了,狐疑的上前仔细看了看。先还不觉得什么,正要将画收起又停了下来。再一次展开,仔细端详着画上的两个少年,自言自语道:“这廊下的有些像他,望着风筝的……咝……略略有些井都知的意思,总觉得又不像。此少年分明有些眼熟……”七娘低首沉思,不知怎的就变了脸。忙忙地望了门口一眼,暗自惊讶道:“难怪眼熟的紧,他……他不是井都知的兄长吗?”忽然又想起方才忆昔出乎寻常的举动,心下越发的认定了,暗自道:“他三人同是中贵,皆在宫中服役。临别在即,心心念念想的该是井都知才是,怎的画上不相干的人了?看他方才暗示与我,分明是怕那一位看见此画。咝……莫非,这个人喜欢的原本是……是哥哥?”才想到这里,便连连摇头否认道:“不对呀,素日见他对井都知百一百顺很是恩爱。此次他叫我过来,也是为了井都知的安危着想。可见他心里是极看重他的。咝……也不对呀,方才我早察觉门外有人靠近,他的功力远强我数十倍不止,怎会不曾听见?如此看来分明是入神了。”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画卷,接着想道:“这上面的意思,他三人少年时便相识。为何他一改初衷选了井都知?既然选定了,又为何在此时忽然想起陈年旧事?”正百思不得其解,猛听一个女子道:“姐姐想什么了?”七娘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时,是此间收拾屋子的女使。七娘笑了笑,拿了画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酒席摆在了忆昔卧室的外间,因下雨屋内早掌了灯。时翔侧身坐在桌旁,眼睛虽望着窗外,心却时时留意着忆昔的举动。见他并不同往日一般,嬉皮笑脸的上前纠缠。诧异的转头相望,正与忆昔含情脉脉的目光撞在了一处。微微皱眉低声骂了句,不想忆昔立时蹭至身边,紧挨着他坐下道:“我明日便要走了,你倒忍心甩脸子给我瞧。”时翔用胳膊抵住他越靠越近的身子,瞪眼道:“你放尊重些,叫下头的人看着成个什么体统?”忆昔坐正了身子无所谓的道:“怕怎的?你我之事连官家也晓得,何况这是在自己家中。可是官家叫你过来的?”时翔点点头,将君上遣小黄们送信之事一说。忆昔听罢稍作沉默道:“官家对你我之恩唯有以死相报尔。”
    时翔看他似有心事,挚了酒壶为他斟满道:“是你自家请缨前往的?”忆昔垂下眼帘慢慢饮尽杯中的酒,望着时翔正色道:“太子平日虽待我和气,实则很瞧不上我。此次太子亲临阵前,不仅拉上了我还拉了子叔衙内同往。”时翔不以为然的道:“衙内与太子相处如兄弟,加之少年人血气方刚又自信满满,遇此机会怎肯轻易错过?必定要去见识见识,立个军功回来,方对得起勤习武艺的辛苦。太子是点名要你去的?”忆昔见问,便将那日朝会之事如实相告,时翔思付片刻道:“据我想来,你随军出征也不是一次两次,在军中多少有些威望,这些年你又备受皇宠。太子见郡王极力阻拦,官家亦态度不明、叫你去无非是以宽其心罢了。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只怕是你自家想多了吧?”
    忆昔起身往窗外瞧了瞧,重新在时翔身边坐下道:“官家终究还是不放心,命我试了试他二人的功夫。”时翔见他忽然停住,连连催他快说。忆昔踌躇良久扶了他的肩道:“也罢。时翔,我如今一去不知几时方回,有几句要紧的话要交代与你。”时翔见他神情凝重,由不得那心也提了起来,急问究竟出了甚等大事?忆昔道:“你可知二殿下与太子皆对子叔衙内有情?而衙内同二殿下却是两情相悦。”时翔惊得啊了一声道:“太子与衙内的闲话,底下人倒是悄悄传过一两次。至于二殿下……你……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忆昔道:“我本是此道中人。再说,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又继续道:“二殿下遇刺,多半跟太子脱不了干系。不过,那时太子尚不知他们是亲手足。但,他已知晓前些时,二殿下藏身在我的别院。必然将我视作他的人。我与太子过招之时见他目露杀机,下手狠辣处处直取我的要害。”时翔听得脸上失了常色,一把扯住他的手颤声道:“这等说来,太子……他……他要你跟去,分明是起了杀心?如今已定了你去,躲是躲不掉的,这……这便如何是好啊?”忆昔摸着他的手有些发凉,忙斟了杯酒递过去。时翔接来一口干尽只觉满嘴发涩。
    忆昔从身后将他抱住道:“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些,就是怕你为我担心,怕你沉不住气。如今我不在你身边又不得不告诉你,要你有个提防。”说罢低首在时翔腮边轻吻一记道:“你我之事太子多半知道了。他想笼络我,除了利诱便是用你来做要挟。我自晓得与他周旋,而你在宫中行事,务必要谨言慎行。且喜宫中有上林在,少年时与他同往捧日营习武,算得上甘苦与共的好兄弟,他会照拂你的。”时翔忍不住回身抱住他道:“我和你同往宫中见驾,官家断不会坐视不理。”忆昔摇首叹息道:“官家虽知他三人之事,却很难轻信太子会因爱不成,对自己的亲兄弟痛下杀手。他们毕竟是父子,我不过一个奴才罢了。更何况无凭无据的,叫官家如何相信?弄不好被他反咬一口,便是居心叵测离间父子之情,持宠而骄擅权乱政。我便有一百颗头也不够砍的,还会连累与你。”说道这里捧了他的脸道:“你莫慌且听我说,太子现在要对付的是二殿下。那边我已有安排,估计有他们在不会出什么大事。上林那里我也知会过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七娘会护你周全的,到时你一定要听她的。”时翔心上虽一片慌乱,仍旧存着一丝希望道:“太子待人是冷傲了些,但……但也不至心狠到对亲兄弟下手吧?圣人才走没多久,他……你……”忆昔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将他搂入怀中苦笑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你跟着圣人也学了个菩萨心肠。唉,真不知你在宫里是如何活命的?这副都知也算白做了。好好儿听着,太子将子叔衙内与我调离京师,便是要放开手脚实施计划。一旦成功,他远在关河府与敌交战,谁也不会疑心是他所为。只是不晓得他那同谋者……”话未说完,便感到怀里的人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忆昔低首吻着他的额头,连连唤了他几声。时翔惊惧恐慌,将他抱得死紧。
    忆昔想宽其心,故作轻佻的笑道:“这是怎么说?你我相交十余年,从未见你像今日这般性急。少时到那边去莫要求饶才好,嘿嘿……求也无用,横竖是你自家送上门的。我务必要尽兴,方不辜负你的一片心意。”正自调笑,忽见时翔眼中落下泪来。忆昔深知他性情温和但并不软弱,相交这些年,还是首次见他当自家面前哭泣。愣了一下,撑着脸子勉强笑道:“瞧把你吓的,我哪一次也没弄伤过你吧?好人儿,要不今日我在下你在上,全凭你处置可好?”见时翔望着自己只管流泪,那心上分明是难受的,却沉下脸道:“你这是何意?既然来为我送行,便该欢欢喜喜的才是。平白的哭什么?我还没死了!”时翔渐渐收住泪水,脉脉相望道:“忆昔,你心里若还有我,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就如从前一般,我……我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好好儿的回来,从今往后我万事皆依从于你,再不同你怄气了。你……你爱和谁好只不叫我知道,你便和他好去。你能平安归来我……我便再无所求了。”那时翔平日最厌他沾花惹草,不想此刻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忆昔感动之余又生出愧疚之情。本想说几句肉麻的话哄哄他,不料张了几次嘴,最终将时翔拥入怀中,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些年我……我很对不住你。”时翔眨了眨眼,拍着他的背道:“你同我说这话便生分了。没什么对不住,不过是我自家心甘情愿罢了。我晓得你心里有我,那些不过是……”忆昔望着他连连点头道:“正是呢,那些毛头小子哪里抵得过你我的情份。知我者莫如时翔也,日后你也不必为这个生气,我……我再不胡闹了。”时翔嘴角略有一丝笑意,偎在他怀中许久,方低低的道:“你若厌倦我时便对我直说,千万莫要欺骗,我……我……不会缠着你的。”忆昔望着窗外隐隐绰绰的树影,心下默默叹口气道:“时翔,委实的对不住你了。”
    天近三更,雨势不减反而加剧。昭德殿内,令德与君上议完国事便要告辞。君上含笑道:“哥哥可知一句俗话?‘下雨天留客’。索性你再陪我多坐会儿,有几句心腹话要同你讲。”令德依言重新在他对面坐下。这时,上林带着两个小黄们进来,收拾起桌上的行军地图,奉上小点心退下。君上等关了殿门,将那点心尽都推在令德面前道:“我晓得哥哥食量大,想是方才碍着礼数晚膳不曾吃饱。这会子只我在此,哥哥快用些吧。”令德着实饿了,起身谢过三口两口的吃起来。君上就坐在一旁静静相望,一如很多年前,只是与那时的心境大不相同。
    初见令德,他不过是寸功未立的普通士卒,而君上还是太子。雄伟的容貌,超群的武艺,端庄沉稳的举止,加上善良谦逊的品性,给君上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个猎户的儿子,能识文断字便已属难得,而知兵法懂谋略就更出人意料了。他虽穿着下等士卒的衣衫,却毫不显卑微,浩然之气叫人不敢仰视。只一面,君上便将令德记在了心里。
    那一年与夜蓝国交战,令德因俘获其王太子而擢升为副将。君上在京中闻之十分的欢喜,先帝直夸他慧眼识英雄,夸令德果然是员虎将。直到七王十王将夜蓝国和亲的公主劫走,先帝命君上督办此事,他二人才再次相见。也不知怎么了?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君上没有听取令德的劝阻,一意孤行的追进山里,中了七王十王的埋伏。他二人晓得,先帝爱此子胜过自家的性命,意在拿住君上逼先帝退位。其时,君上被反贼逼至悬崖之上,身边只剩令德一人护驾。他再勇猛也敌不过数十人的围攻,何况那些人皆是豢养的死士,个个武功不凡非常人所比。君上虽未负伤,体力却早已不支,武艺比他们更是差之千里。后悔与内疚,让这个身处在九重天上的少年,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而受其牵连的令德,竟毫不犹豫的伸开手臂,抱着他纵身跃下望不见底的悬崖。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君上唯一能做的,便是紧紧卷缩在那人的怀中,仿佛有他在,死亡变得并不能么可怕。待他们被援兵,从积满厚厚腐败树叶的谷底救出。望着浑身是伤的令德,君上在内心极深之处,懵懵懂懂有一点不明的情感,正悄悄的滋生蔓延开来。
    终于,令德因护主有功被先帝调入京城,君上派了太子府亲军前来护送。此后二人时时能够相见,令德亦成为东宫的常客。君上不耻下问,时常向他讨教武艺,令德也转而向他求教诗词文章。让君上再一次意外的是,这个看着粗莽的汉子,在字里行间显出宁静致远的另一面。君上有意无意留心起令德的一举一动,怎么看怎么喜欢。可等那懵懂的情感被确认之后,他除了震惊,便只能在未被人窥破前,生生的悬崖勒马。往日的相见甚欢,到今日反成了无休无止的折磨。身边人的争宠与算计,先太后偏袒亲戚一味的横加干涉,将君上弄得疲惫不堪。所幸每日上朝都能看见令德,哪怕是不说话,就那么远远的望着。知道他离自己很近,心中亦能得到片刻安宁。
    后来芳华降生,令德虽全力救护,但对君上的软弱很是失望。叫忆昔传话与他说,为人父母者,庇护教导子女,乃是不可推卸的责任。身为国之储君,竟不能护其周全。他日家国天下交付你手,百姓安危岂不堪忧?今日既弃他与旁人,日后他便再与皇家没有瓜葛。忆昔本想隐瞒,奈何君上最是了解令德之脾性。喝令忆昔照原话说来,若擅改一字便是诳驾之罪。待听完他的话,君上立在原地沉默良久,方缓缓地退回殿里去了。忆昔不敢抬头,等他进去才看见方砖上,点点滴滴的水印。
    春去秋来,君上早已登基称帝,令德亦为妻子守制一年孝满除服。当日他虽气恼君上所为,毕竟过去多年。看他勤于国事又招贤纳才,认真要做个明君的样子,唯有竭尽全力的相助与他。
    太后与皇后相继薨世,君上暂无后宫之忧。唯有対芳华的思念,对自己深埋于胸的情感不能释怀。
    犹记得那年满湖芙蕖怒放之时,君上借着酒意,向倾慕多年的人吐露心声。又一次出人意料,令德没有被吓得落荒而逃。二人相视良久,只见他沾取杯中之酒,在桌案上写道:“发乎情,止乎礼。”君上欢喜之余又有一丝疑惑。果然,令德亲口承认,多年前他便对君上动情。迫于世俗礼教,两人身份的悬殊,各自肩上背负的责任,他又羞于启齿。如今二人相互表明了心迹,唯有守着这六个字,也只能守着这六个字,一如当初相互守望便好。君上自然知道此事败露的后果,为了成全彼此在世人面前的清誉,他们再一次将那份情埋的更深。君上为此连酒也戒了,只怕愁闷之时酒后失言。
    令德虽战功赫赫却出身卑微,朝中世家大族,对他受宠与君上颇为不满。君上顾从大局,亦不敢时时召他入宫。每于人前或是宫宴,二人只遥遥举杯以眼神交流。国事的操劳,对芳华母子的愧疚,还有那份深藏心中永远不能示人的爱,犹如道道锁链,将君上压得透不过气来。身体每况愈下,为了不让爱他的两个人担心,只得在人前强打精神以宽其心。夜深人静之时,唯有对着案头的灯,在心里慢慢品味着相思的苦涩。只因深知其中滋味,君上才能体谅忆昔与时翔不同寻常的感情,想着要成全他们。而桂圣人的离去,对她对君上都是一种解脱。
    明日一早,令德便要率大军往阵前交战,这不过是他一生中又一次出征。君上看他用完点心漱了口,很自然的伸手,将他溅在胡须上的水珠拂去。令德微微有些脸红,垂着眼帘道:“请官家要多多保重龙体,臣走后芳华会时常进宫探望的。”君上蹙眉道:“四下无人,你我还要这般称呼吗?”令德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道:“夜已深了,官家若无其他吩咐容臣告退了。”说罢立起身来。君上亦起身道:“且慢,我……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哥哥。”令德凝望着他的双眸,那里面深藏着太多的心事,身不由己的往前迈了一步。君上面泛红晕,仿佛已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怀着忐忑而激荡的情怀脉脉相待。可最终,那人还是退了回去,躬身道:“官家的心意臣……臣都明白,还请官家记着那六个字,臣……告退了。”君上扶着桌案往前踏了一步,急道:“哥哥请留步!你……你已四十有五,比不得年轻之时体力充沛。万不可逞强身先士卒,只坐镇军中指挥便好。”令德拱手再次谢恩,转身往殿外走去。君上咬了咬唇,连连唤了几声哥哥不见他回转。一时也顾不得颜面,疾步撵上前去,将令德从身后拦腰抱住。他二人虽暗中相恋多年,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令德瞬间僵硬在原地,直到觉得背上湿湿的,方回过神来。合着眼平静了一下情绪,轻轻唤了声阿悫。君上使力抓紧了他的衣衫,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呜咽之声断断续续的传了出来。
    令德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含泪转身将君上搂在胸前道:“你叫我明日如何去得放心?阿悫,好好儿的等着我回来。”君上含悲带泪的望着他颤声道:“你肯……你肯叫我了吗?大郎,我二人虽是男子却彼此真心相爱。纵然礼法不容世俗不容,好歹……好歹也要为自己活一回吧?日日相见却又似隔岸相望,你我本是坦荡的却偏怕人窥破。我……我这些年的心事,只有那灯知道罢了。”令德被他说得好不心酸,拿了大手与他拭泪道:“这些年苦了你,径都是我的错。你……你且放心,我便是将来致仕,也会留在京中陪你的。”君上一阵苦笑道:“你说这话岂不是自欺欺人?我二人隔着重重宫门,你……你是怎生陪我?”说罢忽然踮起脚尖,有些羞涩的伸臂搂住他的脖子道:“大郎,今夜……今夜……便留下吧?”令德见他脸颊微红,淡淡的像晕了层胭脂。双眸盈盈似春水,那一圈一圈的涟漪,正在自己心中缓缓荡漾开去。若有若无的墨竹香在鼻端流连,是什么那样柔软?羞怯却又固执的想撬开自己的唇?模模糊糊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令德陡然惊醒。
    不知轻重的分开君上的手,将他从身上推开转身便逃。来至殿门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身看时,只见君上仰面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令德很吃了一惊,几步抢过来抱起他,在耳边连连唤着阿悫。又问他可是跌坏了哪里?君上怔怔的望着他,微合了眼苦笑道:“又回来做什么?你自去吧。”令德见他眼角淌下泪来,再刚强的心也化作了绕指柔。将君上打横抱在怀里,起身道:“我留下来陪你。”君上还有些不信,撑起身子呆呆的望着他。令德低首吻干他眼角的泪珠,抱着他往里间去了。
    次日清晨,天上依然有零星小雨飘落,三军已在凤皇门外列队准备开拔。未灭的火把映得铠甲锃亮,枪尖泛着森森的寒光。众将士军容整肃,侍立于城下恭候圣驾。只见令德头戴三叉帅字盔,身披大叶红铜甲,手持银龙锁月刀,胯下骑着乌骓赛风驹。果然是威风凛凛宛若天将。少时御驾来临,众将士与两旁的百姓,山呼之声震荡天地。君上双手扶起令德,赐他三杯壮行酒。又将飞鸾与凤弦唤至近前,见他二人皆着了盔甲。一般的风华正茂英姿勃勃,真真美哉少年。尤其那飞鸾,头戴九云烈焰冠,身披朱雀铠,衬着娇柔的五官,竟是别有一番味道在其中。君上左顾右盼喜得爱不释手,拉着他们细细叮嘱一番。上林在旁提醒吉时已到,令德向君上大礼拜别跃上马背。三声炮响,大军缓缓开拔。
    芳华随东城骑马立在送行的百姓中,远远的看见一位身披天河寒江甲,头戴凤翅月明盔的少年骑马过来,不是凤弦又是哪个?采茗在旁忍不住先喝起彩来,赞道:“衙内好风采也!啊!那身旁的少年可是太子?他二人竟是不相上下呢。”芳华的眼神随着凤弦缓缓移动,心上又是羡慕又是欢喜。那凤弦骑在马上,目光亦在人群中四处寻找。芳华见他还未瞧见自己,急的无意间一踹马蹬,那马立时越众而出。芳华索性驾着马,在大军外围一路小跑的跟着。东城时鸣不放心,催马紧随其后。芳华两手圈在嘴边叫了几声泊然。将士们忽见一肤发迥异,却秀色无边的小官人,骑马跟着跑过来,忍不住一个个侧首相望。看他穿戴气派非同寻常,因此不敢贸然阻拦。凤弦猛然转过头,一眼瞧见他急着挥手道:“守真,你且等我回来,快回去吧。”飞鸾瞥了芳华一眼,止不住的暗自冷笑道:“你自然是要等他回来的,哼哼,等他回来与你恩断义绝!”这里东城时鸣已赶上前去,将芳华的马拉住了。
    望着凤弦的身影,被飞扬的战旗与人群所遮挡,直至消失不见,芳华只觉一阵怅然若失。似乎隐隐的,有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慢慢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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