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猎首与血祭(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947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第十九章  猎首与血祭(上)
    天下闻名的阿里山其实并不是一座山,而是地跨南投、嘉义两县,包括大武峦、祝山、塔山等十八座山的浩浩山脉。这里溪壑纵横,山光岚影,在覆盖着翠绿丛林的峭峻崇山中,珠围玉绕般坐落着几十个高山人村社。
    清晨,淡墨色的雾气笼罩着山峦。晨光透过雾幕,照射在山坳中。平坦的坳地上坐满了高山人男女老幼,个个双手合什,静听大巫师讲法。这是泰雅人打鹿社的攘祓仪典。
    这一段,打鹿社仿佛被瘟疫的鬼灵抓住了。得病的人先是浑身发冷,随后又烧得像火球一般。不出几天,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就能被鬼灵吸干,只留下苍白干瘪的尸体。恐怖笼罩着打鹿社,小小的村社,每天都有十几个人死去。烤鹿肉、烧米酒的香味消散了,村寨里到处弥漫着巫师作法用的青艾和柠檬草味道。
    一层淡淡的迷雾在阿里山旷古的森林上空缭绕,与汹涌澎湃的山泉若即若离,仿佛一个凄凄惨惨的鬼灵,怎么也不能给人以安慰。山谷间吹来阴寒的峭风,每个人都打个寒噤。山坡上茂盛的樟脑树像一排排刀锋,仿佛在哀吟,又仿佛在轻轻呼唤。
    大巫师头戴巫冠,冠上插着羽毛,身披带有圆形图案的长袍,站在人群中作法:“昨日夜间,祖灵对我暗示。我梦到了洪水滔滔,铺天盖地而来。洪水冲倒并卷走了大片的樟脑林,樟脑树向我呼救,呼救的声音,好像高山人病人的呻吟。我奋力救助樟脑树,但它们仍被猛兽般的洪水卷走了。高山人,祖灵已向我们暗示:救护樟脑树就是救我们亲人的生命。灾难已经降临,我们要赶走妖孽,唤来神明――”
    随着他的声音,谷底激流在奔腾咆哮,黑蓝色的水流仿佛绝望的怪兽,疯狂地拍击牢笼一般的石壁。
    巫师掀动着长袍,不停地转动。一会儿双臂伸展着上下煽动,好像展翅的鹏鸟;一会儿又双手合什祷告神明。他的神情也忽而平静,仿佛喃喃祷告;忽而激烈,恰似大声疾呼。
    听完巫师的梦卜,人群骚动了。打鹿社最年长的老婆婆带着哭腔说:“洪水卷走了樟脑树,这是不祥的征兆啊。灾难降临了,我们要保护樟脑树,像保护我们生病的孩子那样,不能让汉人接近它。”众人双手合什:“神明保佑,驱走邪恶,让病人平安。”
    巫师面对着繁茂的樟脑林,大声祷告:“樟脑树啊,请你降兆示知,我们洗耳恭听!哪里有野兽出没?哪里有灾难降临?高山人的前途如何?我们的亲人怎样才能康复?”他说着停止舞动,凝神谛听。众人都屏住呼吸凝神谛听。
    繁茂的樟脑林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声音短暂而急迫,过一会儿又是一阵沙沙的响声,声音仍暂短而急迫。人群听到樟脑林的响声,都露出惊恐的神态。巫师听着听着,腾地跳起来,抖动着长袍大声疾呼:“神明降兆了:一个灾星又要降临!”
    巫师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忽地站起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他上身穿带毛的鹿皮背心,外罩鹿皮披肩,胸部敞开,胸前挂一个方形胸袋。胸袋带有美丽的几何花纹图案,百步蛇图纹织得最为精细。这是恋人妮新为他编织的。小伙子正是打鹿社少首领麻毕达,他纵声大吼:“汉人给我们带来了灾难。我们的樟脑绝不卖给汉人!”
    麻毕达刚说完,一个同样装束的小伙子站起来,高声说:“出产樟脑的番社有70多个,传播瘟疫的只有十几个社。怎么能说是汉人带来的瘟疫呢?巫师应该转告神灵,这不是我们的错。”
    巫师闭着眼,好象没听见。
    “不管那么多。”麻毕达凶狠地说,“只要汉人进番地,我们就杀无赦!”
    “胡闹!”忽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随着声音,一个头戴鹿皮冠的长者起身。正是麻毕达的父亲,打鹿社的老首领。他缓缓地说:“几年来,因为汉人收购了我们的樟脑,我们才度过饥荒,活了下来。今年樟脑收购价比往年高出一倍,本来是个丰收年――唉,谁知瘟疫又降临此处。”他难过地低下头,“可是,我们如果不卖樟脑,即使不病死,也会饿死啊!”
    “是啊,不病死,也会饿死。神明啊,我们该怎么办呀?!”人群发出无奈的叹息。
    “爸爸!”麻毕达大声地喊道,“我的妮新已经三天没有睁过一次眼了。爸爸,救救我的妮新吧!”他面对着繁茂的樟脑林大喊:“神灵啊!请你降祥给我们吧,救救我的心上人妮新吧!”说罢,麻毕达一头扑到父亲怀中,痛哭起来。人们双手合什为妮新祷告:“妮新是个好姑娘。神明,请你救救妮新吧!”
    老首领抚着麻毕达的头安慰说:“孩子,别难过。你的妮新不会死,灾难就要过去,吉祥就会降临。”他说着,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慢慢流下。巫师走过来,向少首领深施一礼:“少首领不必担忧,我去为妮新姑娘祷告,治病祛邪。”
    妮新的木屋,迎面竖有一块雕板。雕板上刻有各种图案:人头、猪头、鹿头、百步蛇等。松子油灯一跳一跳的,使房内时明时暗。木屋的床上躺着一个姑娘,她头上戴着花环,颈上带着银项圈,身上盖着鹿皮。少首领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巫师手端一盘猪的内脏缓缓地走来。他手端小盘,在昏睡不醒的妮新身上从头到脚缓缓运转,一边念念有辞,默祷致病的鬼灵出来享用祭肉;他也告诫鬼蜮,不要与妮新姑娘纠缠。他来回运转了三遍,也默祷了三遍。默祷后,巫师郑重地双手端着盘子,缓步走到屋檐下,将盘子放好。他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吁请神明协助禳祓:“各路神明啊!请您来享用祭肉吧!”巫师祷告,“这是妮新姑娘的一片诚心。请您护卫妮新姑娘的灵魂吧!让她回到少首领的怀抱!神明啊,请你倾听我的声音吧――!”
    木屋不远处挤满了人,他们在等待妮新姑娘的好消息。巫师蹲在檐下仍在念念有辞。他的神态谦恭、从容,语调舒缓,仿佛在与神明商洽一般。祷告完毕,巫师又缓缓走到妮新姑娘的床前,手举着松子油灯,仔细观察妮新的面部表情。
    妮新仍在昏睡,毫无动静。灯光映在妮新姑娘的脸上,面容一片惨白。巫师看着看着,无奈地摇摇头。麻毕达也仔细观察妮新的神态,他不时抬头看看巫师,投去求救的目光。
    巫师手端木盘,盘中放着一只煮熟的鸡。他仍在妮新身上来回缓缓运转,口中念念有辞。巫师手端着盘子再次放在檐下,蹲下来吁请各路神明协助禳祓。他又走到妮新床前,在晨光下仔细观察她的神态。
    一束晨光透窗而入,照在昏睡的妮新脸上,仍是那样惨白。少首领也仔细观察妮新的神态,抬头向巫师投去询问的目光。巫师向少首领无奈地摇摇头。少首领绝望地蹲在木屋的地上,双手抱着头哭泣。木屋外的人群听到少首领的哭泣声,也纷纷流泪。
    夕阳照在窗上。巫师手端一个大盘子,盘中放着一个煮熟了的猪头,在妮新姑娘的身上来回运转,口中念念有辞。妮新姑娘仍是昏睡不醒。一束斜阳映在她的脸上,美丽的面庞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着,奄奄一息。巫师双手端着盘子缓缓走到屋檐下,把盘子放在地上。
    这一回他没有蹲下去,而是双手抓着袍边,双臂伸开,有如雄鹰展翅一般;他的神态不再谦恭、从容,而是一脸杀气;他的语调不再舒缓,而开始怒吼。他不停地转动着身躯,吁请填饱肚子的神明努力用命,驱走病魔。巫师忽然走进木屋,摘下墙上的腰刀,大喊着冲了出去。他怒吼着向四面乱砍、乱刺。巫师的面部表情也十分复杂。他忽而表示凶狠,忽而表示吁请,忽而又表示十分厌恶。巫师折腾一阵子,又恢复了常态,缓步回到木屋。他举起松子油灯,在妮新姑娘的脸上晃动。
    妮新依然没有丝毫反应。少首领呆呆地望着妮新,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巫师看着少首领,无奈地摇摇头:“我已施法三次,法术全用完了。看来,病魔已死死地缠住了妮新姑娘,鬼神非要带走她的灵魂。我已无能为力了。只有保住神的生命,保住奄奄一息的樟脑林,妮新姑娘的命运才可挽回。”
    少首领一把抓住巫师的手,给他跪下了,哭泣着哀求:“大巫师,求你救救妮新吧!我不能没有她,如果鬼灵只要一条生命,我情愿去死……”巫师沉吟良久,似乎在下决心。他迟疑地说:“有一个办法,只怕你不肯做。”
    “什么办法,你快说!”少首领急道,“只要能救活妮新,我什么都肯做。”巫师无奈地摇摇头,欲言又止。“大巫师,求您了!”少首领哀求道,“只要能救妮新,我死而无憾!”
    “苍天啊,鬼灵啊!”巫师不再看少首领,而是双手朝天,似乎在与神灵对话,宽大的袍袖随身摇摆,然后伸开手掌给少首领看。少首领看着巫师的手掌,猛然惊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神灵啊,我该怎么办呀?!”
    阿里山吴凤祠内,端坐一尊慈祥的红袍汉人塑像。阴雨天气,祠内显得有些昏暗。急雨中,突然一道厉闪,照亮了祠内,也照亮了塑像慈祥的面庞。吴凤塑像的双眼炯炯有神,似乎透过祠门的雨帘,凝视着远处,凝视着阿里山的群山、樟脑林和高山人居住的木屋。
    急雨中,祠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个人。这个人头戴鹿皮帽,皮帽的顶端插着山鹰的羽毛,手扶门框,气喘吁吁地仰视吴凤的塑像。他年纪很轻,手执**身挎弓箭,显得剽悍而粗犷,正是少首领麻毕达。雨水顺着少首领的面颊流淌着,他已浑身湿透。
    少首领手执**,伴着祠外哗哗的雨声,一步步走进祠堂,走向吴凤塑像。突然一个电闪,照在麻毕达的脸上。他的脸庞带有杀气,杀气中又带有无奈和忧伤;厉闪也照亮了吴凤塑像的面庞,显得那样慈祥。
    麻毕达仰视着吴凤像,迟疑着走到近前,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吴凤神明在上,麻毕达求您恩赐:只有按大巫师的办法去做,高山人才不至于死亡,妮新才能从鬼灵的纠缠中解脱出来。”他深深地叩头,“吴凤神明,求您饶恕我这一回吧!”麻毕达说着,双手合什,泪如雨下,“只要妮新得救,我情愿砍掉我的左臂,向您谢罪。您如果因此降罪,就处罚我一个人吧!求您保佑我的妮新!保佑我的打鹿社!”祷告完,麻毕达又伏地痛哭。他突然站起身,手执**狂吼着冲出吴凤祠,消失在暴雨中。
    刘铭传站在桌案后,笑盈盈地看着堂下。堂内坐着罗又仑及其随从十几个人,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几碟小菜和酒杯。刘铭传举起酒杯,朗声说:“这是樟脑专卖局成立后,罗先生第一次亲自率队进山收购樟脑。此去山路崎岖,风云变幻,望各位多多保重。本抚略备薄酒为各位饯行。请!”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谢抚台大人!”
    刘铭传扫视着众人,凝神说:“此次收购樟脑,要改变以往的作法。我们要为高山人提供方便,深入番地收购,确保汉番一家。”罗又仑边听边点头。
    “为了罗先生的安全,本抚特派小侄刘盛朝护送。”刘铭传说着,微微一笑。罗又仑急忙起身施礼:“抚台大人为小民想得太周到了,谢抚台大人!”刘铭传点点头,对门外大喊:“传刘盛朝!”
    话音刚落,一个披挂整齐的青年将军,迈着矫健的步伐进入堂中。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轻的脸上带着朝气。他似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满面羞涩地说:“给叔父,不,抚台大人请安!”众人听后全笑了,并纷纷鼓掌。
    这青年将军正是刘铭传的亲侄子刘盛朝,刚从安徽老家投军。为了修路,他曾率队进入杳无人烟的原始森林砍伐木材,倍经艰险。刘铭传看着自己的侄子说:“本抚此次派你去,主要是确保罗先生的安全。高山人性格粗犷豪放,要注意汉番一家。切记不得扰民!”
    “侄儿遵命!”刘盛朝响亮地答应着。
    此时,抚堂外传来喧闹的锣鼓声。刘铭传不解地凝神倾听。“大人,明天就是台民的圣会‘妈祖节’了。”罗又仑说。
    “哦,妈祖节?”刘铭传说,“本抚来台,一直听说台民恭奉妈祖,可妈祖的来历,至今本抚也不甚清楚。”罗又仑说:“大人,妈祖是台湾和大陆闽粤一带共同崇敬的一尊女神。她的祖籍在福建湄洲,姓林,叫林默娘。大陆先民渡海来台时,捧着妈祖神同行,以求妈祖护卫。这样,妈祖就从福建来到台湾了。”他喝了口酒,款款道来,“早年间,每年阴历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之日,台民都要恭奉妈祖神像回福建湄洲,称‘妈祖回娘家’,这一天就是妈祖节。由于路途遥远,海上风浪巨大,渡一次海很难。后来大陆湄洲人林永舆定居大甲,随身带来湄洲天后圣母神像一尊。这尊像供奉在大甲镇澜宫。以后妈祖再回娘家,就回大甲了。”
    “那妈祖一定是个老婆婆吧?”刘铭传好奇地问。众人听后哈哈大笑。罗又仑笑着说:“相传妈祖是个二十多岁未出阁的少女成神。闽南语中,‘妈’是对女性年长或德高望重的最高尊称。民间为了表达对女神的崇敬,才以‘妈’昵称。”刘铭传点头:“噢,看来,‘妈祖’是两岸共敬之神。两岸同根,源源流长啊!”
    “叔叔!”刘盛朝插言道,“几日前侄儿到大甲镇办事,还到大甲镇澜宫拜了妈祖婆,求她保平安呢。”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这就对了,妈祖可灵了,定能保公子平安。”
    刘铭传关切地上下打量自己的侄儿,拍着盛朝的肩,深沉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能求得平安就是福。但愿妈祖保佑你。”
    正在此时,唐景崧笑盈盈走入,笑道:“抚台大人,明日妈祖节,台民希望您与民同庆!”刘铭传点点头:“好,明日本抚一定参加。”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