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纶才大典(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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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纶才大典(上)
    火红的朝阳透过相思林,从枝桠空隙淌进饱满的生命汁液,喜悦地注入大地。海风吹拂着相思林,淡黄色小花迎风摆动。
    逢甲和倩云一同走着,身旁是辉丽的海面。他的青色长衫微微掀动,在明丽的阳光下显得紧张而激动。倩云身穿荔枝红的衫子,荷瓣般的脸颊凝着泪珠,把一方诗帕塞在逢甲的怀中。
    相思树沙沙欢唱,海风都带着庆典的意味。逢甲对倩云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大清光绪十五年新春,北京城一片繁华喧嚷景象。正月二十七,皇帝大婚,京城内外金碧辉煌,妆奁珠翠玉山般耀眼生花,车马绵绵延延足有十几里长。二月初二,秉政二十余年的慈禧太后在慈宁宫接受百官朝贺,正式“撤帘归政”。十八岁的光绪皇帝颁下喜诏,甘霖沛雨,恩施天下。最感振奋的是各省举子,这年本是己丑正科,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均奉特旨增加;圣谕一发,天下读书人真是欢声雷动,奔走相告。各地举子千里跋涉齐集京师,把座百业兴旺的燕赵古都,越发装点得温文隽逸,满目书香。
    会试即将开始,主考官派了孙毓汶。他来到两代帝师翁同和府上,一为拜会,二也有一桩难言的苦衷。
    翁同和的书房很清肃,一束晨光透窗而入,堂内异常冷清。翁同和坐在高背太师椅上,面容严肃。暗红顶子的主考官孙毓汶恭谨地坐在翁同和对面,满面堆笑。他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为前科状元、四国公使洪钧求情。
    “翁尚书,皇上盛怒之下,洪钧判的是死罪。”他斟酌着说,“您行走毓庆宫,为两代帝师。只有您亲自出面具保,洪钧才能免于一死。大人您看――”
    “你和洪钧是同年,老夫对你们都很器重。”翁同和说,“洪钧案发后,老夫曾在圣上面前美言过。唉,怎奈一个前科状元,满腑经纶,竟能作出这样的蠢事。”
    “大人,请恕学生直言。在我辈同年学子中,老师您对洪钧最为欣赏。洪钧作四国公使,本是老师举荐,如果洪钧被斩,大人您也难免举荐失察之嫌啊?”孙毓汶说着,偷眼看看翁同和。
    翁同和听到这话微微一怔,面部肌肉颤动了两下,随即镇静下来:“朝中哪些官员愿出面具保啊?”孙毓汶忙说:“浙江籍在京的70名官员准备联名具保。我们同科的进士也要上折子。”翁同和凝神片刻:“这样吧,你们先联名具保;必要时,老夫会出面说话的。”
    “学生替洪钧谢谢老师。”主考说着,起身施礼。
    “不过——”翁同和沉吟着,“近日就要开科考试,各地士子云集京城。洪钧一案要切切保密,不能让士子们知道。此外,你身为本科主考,国家纶才大典,最是要紧。过几天就是礼部注录的日子,一定要严加管理,不要因洪钧一案贻误开科。”
    “请大人放心。”主考答应着,躬身退出。
    此时来京会试的举人极多,有钱的住客栈,没钱的住会馆,爱清静的住庙,而万变不离其宗的是,便于下帏读书,临阵磨枪。
    转眼已到三月十九,会试即将开始,参加春闱的考生拿了考帖,纷纷到礼部注册。今天是注册的最后一天,天气倒还晴朗,只是春寒料峭,风沙浸骨。考生们头戴暖帽,身披棉里夹衫,仍不免瑟瑟发抖。此时,一个青年身穿青布长衫,手提考篮,匆匆走向礼部大门。他的衣衫过于单薄,在一片暖帽棉裘中便格外显眼。强烈的阳光照在广东式的硬线条的脸上,越显得棱角分明。
    他正是东宁才子丘逢甲。逢甲受台湾巡抚刘铭传举荐,作为建省后第一位赴京赶考的士子,远涉波涛来到京师北赴会试,单是这份至诚劳苦,就可感可叹了。
    礼部正堂外一张铺满卷册的红木条案,两名官员正手忙脚乱地为考生录名。从门廊到正堂的甬道上,此时挤满了手持考帖、神态恭谨的举子。逢甲默默望着,一言不发地站到了狭长的队尾。众举子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黄沙漫天,寒气侵体,等在露天的举子们起初还端着架子,到后来忍不住缩头跺脚,有的干脆将衣包披在身上。队列中的喘嗽声此起彼伏,在狂风里听来分外呜咽。
    眼看着逢甲离桌案只剩两三个人,门外突然一阵喧闹。两个官员将笔一丢,头也不回起身就走。举子们本就等急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一窝蜂追了上去。
    “不准走!”一个红脸举子大声喝问,“今天是科举注册的最后一天,你们拍屁股就走,我们的功名还怎么考?”另一个矮小书生索性死死拉住考官:“科举是国家纶才大典,礼部却视如儿戏,我们的功名是小,毁坏国家礼制是大。”那官员本来心中焦躁,听这话说得厉害,两手一拍:“我还不知你们心中着急功名,可功名还有脑袋要紧吗?”另一个官员脾气更急,挣开袍袖:“快放手,大人们都去刑部保人了,我们不去行吗?午时三刻人头就要落地啦!”
    逢甲一直静静听着,此时忍不住问:“请问大人,朝廷到底要杀谁?”两个官员夺路而走,边走边说:“前科状元、四国公使洪钧!”
    原来是洪钧!在场的举子恍然大悟。洪钧是同治四年的状元,少年成名官场得意,40岁上就连放了几任主考,门生士子遍及朝野。但最令他在士林闻名的一件事,却是娶了江南名妓赛金花。赛金花本名付彩云,是苏州山塘的雏妓,相貌出色自不必说,更稀罕的是天生一身媚骨,笼络男人的手段天下第一。13岁开脸,不到一年功夫红透江南,轻歌一曲,就是几千几万的银子。苏杭繁华,烟花柳巷竟也仿照国家科举大典,每隔三年,由当红名妓会聚钱塘江畔,举行游船赛花大会,号称“点花魁”。这付彩云就是一位“花国状元”。也是机缘凑巧,正赶上洪钧外放湖北学政,途径苏州。两位“状元”一见倾心,虽然一在官场,一在艳窟,却是相识恨晚。洪钧下了狠心,用五万两银子为赛金花赎身,养在京城鼓楼斜街的一所外宅里。
    洪钧平时最好琢磨地图,尤其喜欢研究唐代的西域地形,历年考据颇有独得之秘。正赶上大清与德、奥、俄、比各国建交,纵观朝野,对西北地形有所了解的还就是洪钧一人。于是,由毓庆宫太子太傅翁同和举荐,洪钧春风得意,成了驻德意志、俄罗斯、奥地利、比利时四国公使。
    洪钧正室夫人不愿远涉重洋,豁出去把个公使夫人让给了赛金花。付彩云本就是不甘寂寞的人物,这次随夫出洋,风光无限,更不肯放过机会。无奈,德国皇室最重门第高贵,根本不拿出身青楼的赛金花当公使夫人看。赛金花落寞之下,心生一计,想办法找到了德国凯瑟琳皇后的照片。她拿出几件古董,悄悄收买了一位奥地利摄影师,把凯瑟琳皇后的照片和她本人在德国皇宫前的留影巧妙合贴在一起。相片做得天衣无缝,赛金花对外假称“大清国公使夫人与大德国腓特烈皇后合影小像”,影印数十份,传回中国。
    那时侯照相在中国还是稀罕物儿,连慈禧老佛爷都没见过,这种偷梁换柱的奇招儿,谁能想得到呢?一时间,官场纷纷传说赛金花倍受德国皇后赏识,饮誉欧洲四国。洪钧明知是假,本来捏了把汗;但看到西洋镜无人戳穿,反而借赛金花之力,提高了自己的身价,心中也颇佩服小妾的手段。
    当时俄国正与清朝就西北边界反复交涉。朝廷指令洪钧转赴俄罗斯,相机行事,协助勘察中俄西北边界。洪钧到了俄国,只见花花世界,没一样不透着新鲜。俄国正在打中国西北的主意,对中国公使加意笼络。赛金花和贵族夫人们打得火热,出入宫廷,收了不少珍宝贿赂。有了赛金花的经验,洪钧回国前,放胆从俄国宫廷买下一张假地图,献给朝廷。清廷如获至宝,在与俄国谈判新疆领土时,全凭假地图,糊里糊涂丢了数十平方公里国土。
    哪知道,造假可一而不可再。这事儿没让满朝文武看透,却让英国人戳穿了。英国正和俄国争西北势力范围,一看俄国占了便宜,赶到大清国总理衙门来兴师问罪。这一下捅了大祸!洪钧自知性命难保,进刑部大牢前下死力托了满朝言官说情。看来,求情的折子至今还没准,而人已被绑到菜市口,准备问斩了。难怪礼部官员心急火燎,连科举注册都不顾了。
    正在此时,一个四品顶戴的官员气喘吁吁冲进礼部大门,边跑边喊:“好了,好了,保下来啦!”他摘下顶子,擦着秃顶上的大汗。
    两名礼部注录官员刚出大门,听这话忙折回来,急急询问,“是谁保下来的?”四品官一挑大拇指:“是翁同和,翁大人。”他咂咂嘴,“说起来也真够悬的,已经把人上了绑,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七十个京官联名都保不下来。多亏翁大人是皇上的老师,走了宫里的路子,圣上才降下恩旨。这不,赦洪钧无罪,免去官职,准其携眷出京!”
    礼部注册的两个官员心中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又重新坐回条案,边注册边打听:“翁尚书那样谨慎的人,听说,连**托他的事都被拒绝,洪状元怎么求下的情呢?”
    此时擦汗的四品官已整好官服,他靠近注册的官员贴耳低声说道:“**被拒绝,这就更说明了翁大人为官谨慎哟。可洪大人不同,洪状元是翁大人举荐的。如果砍了头……”二位注册官员会心地点点头。他又接着说:“也真没见过洪大人那样的能耐。你知道,翁尚书最喜欢玩儿古董。什么字啊、画啊、书啊,要的就是那个雅劲儿。”
    “那又怎么样呢?”两个注录的官员问。“咳,这里面就是学问呐。”四品官员说,“两位老兄都是两榜进士,一定听说过苏东坡游三峡的事儿。”其中一个注录的官员说:“不是传说苏东坡最喜欢茶艺,专门让学生取三峡上游的瞿塘峡水泡茶吗?这也不过是野史村谈,碍着洪大人什么事儿呀?”
    “我问你,苏东坡喝上那水没有?”
    “当然没喝上。那学生看峡水太险,没敢下去,取了下游的西陵峡水凑数,一下就让苏东坡尝出来了。”
    “这就对了。您想,苏东坡没喝上的东西,要是翁大人喝上了,他能不承这个情吗……?”四品官问。
    “一碗水就能换条命?”两个注录官员惊讶得直咂嘴。
    “唉,这就叫文士风流了。翁大人爱才也爱财,可人家一不收金银财宝,二不要庄园田亩,就收这些风雅之物。”四品官员越说越赶劲儿,他接着说:“你能说一张画、一杯茶是贿赂吗?结果您瞧,不但没风险,还显得特别的高雅清贵,成了四海扬名的风流儒相!人家这才叫会作官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马车振动声和人群的呼喊声。四品官一指:“八成是洪大人过来了!”
    众举子本来满腔怨愤,听了几个官员的话更是怒火中烧。此时顾不得注册,纷纷跑到门外。只见两辆八宝琉璃轿车和几辆装满箱笼财物的高驾马车飞驰而来,一路上红尘滚滚,鞭影乱飞。
    红脸举子一指:“快看,前面那辆车里就是刚被免职的前科状元洪钧。就是为了保他,礼部堂官才停止为我们注录的。”矮小举子几步跨上去,指着第一辆马车斥问:“洪钧!我来问你,俄国人给了你多少金银财宝?你视国土而不顾?你读的什么圣贤书,当的什么鬼状元?”众举子一涌而上,齐声大喊:“洪钧!你丧权辱国,我辈学子为你羞耻!”
    逢甲听到众人的痛斥声,也疾步走出大门。此时,一个举子在人群中大喊一声:“诸位同年,洪钧丧权辱国,还如此招遥过市,朝廷何以谢天下?”“对!不能让洪钧如此逍遥法外,我们要向朝廷讨个说法!”洪钧的车队在众举子围观下已不能前行。
    突然,第二辆轿车中传出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各位相公息怒,小女子为爷们唱上一曲,替我家大人陪罪。”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艳冶无比的南国女子手打车帘,水杏般的眼睛脉脉含情,看得众人五神迷乱。举子们一怔,纷纷向后退。车内女子见状,咯咯娇笑,仿佛花枝乱颤。这笑声更使年轻的举子向后挪步。那女子玉手轻招:“来呀,你们过来呀,真是太嫩了,哈哈――”众人气愤得满脸通红。
    矮个举子大声说:“这就是上海名妓赛金花!洪钧的小妾!”举子们发出嘘嘘声,就象遇到了瘟疫一样。
    随着嘘声,人群中投来暴雨般的土块、水果和鸡蛋,赛金花急忙把车帘落下。一时间,投来的东西就象夏日冰雹一样,噼哩叭啦地打在车顶上、马背上。马被这突然的袭击震惊了,它长嘶一声,拉着车如飞急奔。车身颠簸着,车上的瓷器、宝砚、宝瓶滚落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举子指着颠跑的车辆嬉笑斥骂。破碎声与众举子的笑骂声交织在一起。
    逢甲眉头紧缩,沉默不语。
    没几天,京城科场就传出了新鲜事。台湾考生丘逢甲,竟然在试卷中大骂前科状元洪钧,还指责朝廷吏治腐败,放纵权奸。最奇的是,策论文章下,竟附了一张手绘的大清国全图,山川城郭,细致无比,比总理衙门的地图还清楚!这简直是在打满朝文武的嘴巴。如此狂纵的考生当然名落孙山。没想到,这丘逢甲又带领一批落榜举子,大闹贡院,连皇上和太后老佛爷都惊动了。一时间,茶楼酒肆、庙堂江湖,无不议论纷纷,把这事儿传得神乎其神。
    这可苦了今科的几位考官。大家连日在孙毓汶家中议事,坐困愁城长吁短叹。孙毓汶兼领内阁学士,本是春风十里、得意非凡的人物,如今却愁成了个疙瘩:“落榜举子大闹贡院,据说已传到皇上那儿,更何况,领头的是台湾省考生丘逢甲。唉!”
    副主考年轻,脖子一梗:“台湾怎么了?”
    孙毓汶一叹:“你们懂什么?台湾建省是皇上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皇上能不过问吗?我们再重新看看,一定要找出不取的缘由。还有,榜上所录取的180名中,有哪几个与我们在座的有牵连,心里也要有个底数。看来,落榜举子决不会善罢甘休。”
    旁边的分房考官微微一笑:“孙大人不必担心。科举历来如此,取有取的说法,不取有不取的因由。一切任凭我们去说,录取之权握在我们手中,落榜举子再闹也无济于事。”
    副主考此时也机灵起来:“不错,丘逢甲在试卷中大谈洪钧一案,我们就说他妄议国政、诽谤大臣。这样的考生如何能取?”
    孙毓汶吓了一跳:“洪钧一案岂能再提?那是皇上的老师翁大人的面子!”
    “孙大人的话在理。”分房考官点点头,“听说洪钧为保性命,不光取来了上游三峡水;还拿出两把价值连城的宜兴供春壶;又命弟子从福建挖了一棵名贵茶树,连根带叶细土培着,用海船直运京师。等到京一看,大人您猜怎么着?茶树刚好长出新芽!就在翁尚书府里掐芽煮茶,要多新鲜有多新鲜!这水、壶、茶,凑成个天地人三绝。您想,翁尚书还能不尽心吗?据说,洪钧这次少说花了这个数。”他的手翻了两翻。
    话未说完,忽有侍从回报:“户部尚书翁同和大人到!”众考官闻听面面相觑,如临大难。还是孙毓汶沉着,微一沉吟:“如果皇上派翁大人来过问科场案,倒还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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