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东宁才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7776  更新时间:07-10-04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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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东宁才子
    台南府孔子庙是台湾最古老的孔庙,号称“全台首学”。明朝永历十九年,全台丰收。郑成功之子郑经认为明郑政权已渡过饥馑危机,决心致力文教,培养人才。参军陈永华倡议建孔庙、办官学。郑经采纳了他的建议,次年孔庙落成。郑经亲自主持释奠典礼,并设“国学”。康熙二十四年,改建孔庙为台湾府学,作为全台童生入学之处。以后历经修葺,大致保持旧制。
    钦差大人丁日昌,也将乡试考场设在孔庙。
    这庙宇恢宏庄严,中央的大成殿是重檐歇山式大殿,脊上装饰着双龙宝塔,燕尾高翘,八个檐脊也都饰以龙云图案。而最奇特的是,大殿四周的回廊竟没有廊柱,而一溜漂亮的排梁插拱。
    午后,台南少见的晴朗天气。火红的骄阳照射殿顶,熠熠生辉。孔庙外墙围了一群士子。透过人群,只见逢甲踮起脚跟往墙上贴着字迹淋漓的揭帖:《八股时文歌》。一个士子高声朗读: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更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就叫他作了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众士子哄笑着点头,赞赏之声此起彼落:“说得对呀,八股之弊,驳得酣畅淋漓。”逢甲接着又贴一张揭帖。众人围拢过去,大声念道:“《潘守备醉酒歌》,太妙了!官场行私舞弊揭露得体无完肤!”
    “让开!让开!”几个守备军凶神恶煞地冲来,一边驱散人群,一边冲向逢甲贴的揭帖。人群纷纷闪避,有的士子吓得用袖子蒙住脸。守备军头目抬眼看看墙上的两张揭帖,随后一把扯下。他上下打量逢甲,怒吼道:“好个憨头仔,胆子可真不小哇!扰乱科考,该当何罪?”说着,向旁边的守备军一呶嘴,“抓起来!”
    两个守备军立即冲上来,抓住逢甲的肩头。逢甲挣脱着,倔强地望着他们。守备军头目喝道:“带走!关两天再说!”
    众士子惊愕唏嘘。徐骧急急赶来,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大声喊:“逢甲小弟,逢甲——!”
    丁日昌与唐景崧正在庙内,绕大成殿游廊缓缓而行。唐景崧手持折扇,边走边摇:“大人的官场处事,令景崧五体投地。潘守备的根底,下官在朝中就有所闻。大人一到台湾就空轿而至,先给他个下马威;而后又赴宴周旋,让他摸不清底细。虚虚实实,实在令景崧佩服。”
    “佩服?”丁日昌苦笑一声,“官场之中,尔与我诈,老夫早已厌倦喽。”说着,他背着手,又朝大成殿的后殿崇圣祠移步。
    “可是——”唐景崧目光中流露出黯然的神色,“景崧想要周旋,都没这个机会。”丁日昌回头看看唐景崧,忽然露出笑意:“哎?当年名满京华的少年才子,如今为何如此缺少锐气?”唐景崧无奈地摇摇头:“当年的少年才子,如今已三十有三喽!古人云三十而立,景崧入京为官十年,至今仍寸功未立,空叫岁月蹉跎。还何谈‘锐气’二字?”说罢,唐景崧用扇子击掌,仰天长叹。
    丁日昌凝神问:“世兄何出此言?”
    唐景崧苦笑道:“景崧两榜出身,几次部考都是一等。从同治四年到如今,许多庸才都作到三品四品高官,我却还是个七品庶吉士。朝廷选才而不用才,十年寒窗又有何用?”丁日昌一笑:“《庄子》中曾有一段寓言,山中之树,树干中空,一无是处,反而以其无用得保天年。官场之中,无能之辈加官进爵,是常有之事……”
    正说着,忽然跑进一个差役,气喘吁吁地说:“钦差大人,庙门外出事了!”丁、唐二人一怔,从庙内急急走出,张目远看。
    几个守备军押着逢甲已走远了。一个士子发现丁日昌,大声疾呼:“钦差大人来了!”
    士子们一回头,立即忽啦啦跪倒一片。徐骧急走几步,领头跪倒:“请钦差大人明鉴!”众士子也齐声说:“请钦差大人明鉴!”徐骧急道:“禀钦差大人,苗隶考生徐骧与众士子愿联名具保本县考生丘逢甲。八股之弊非止一日,此歌为人人心中所有,却又人人口中所无。大人明鉴,若要判罚,就请处罚全台士子吧。”
    众士子:“全体台湾士子愿联名具保,望钦差大人明鉴!”
    丁日昌微微皱眉:“各位士子请起,待本钦差查核后,此事定有答复。”他知道,再因循是不行了。
    暮色降临,丁日昌伏案在烛光下处理公文。唐景崧兴冲冲自外走进,手持一卷揭帖,高声说:“大人,按您的吩咐,两张揭帖都已从潘守备手中要来了。您看!”
    丁日昌接过揭帖细看,脸上竟露出笑容,一字一顿地读着帖末的署名:“嗯?台湾苗隶考生丘逢甲!哈哈!竟然还敢署上名号,真是有胆有识,后生可畏啊!”他抬头望着唐景崧,“人放了吗?”
    唐景崧摇头道:“潘大人不同意放人,他对那张《潘守备醉酒歌》大为震怒。”
    丁日昌微微一笑:“告诉潘守备,《醉酒歌》不是也把老夫骂了吗?何必那么小气?”说到这儿,丁日昌脸色一变,严肃地说,“微卿,你带上朝廷给老夫的钦差印信,马上再去守备府,通告潘高升立即放人,不得有误!”
    唐景崧躬身答应。只见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块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壁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盖着兵部大印。唐景崧知道,这就是口衔天命的王命旗牌了。
    他迟疑一下,轻声说:“那样做怕太重了,可否下官再去一趟守备府,把大人的意思解说明白?”丁日昌点点头。
    唐景崧从守备府回来,已是星光满天。书房里烛灯高照,丁日昌正在灯下捧读《台湾竹枝词》,满脸光彩,异常兴奋。唐景崧禀道:“大人,丘逢甲已放了,但潘守备对此事大为不满。”丁日昌抬头凝神:“不用理他,人放了就好。通知各考生,明日开科考试!”
    孔庙内的考场十分阔朗,应考士子早已坐满,等候开试。唐景崧向士子宣布不考八股文,改考竹枝词。全场哗然,交头接耳。胖阔少凑近瘦阔少耳边问:“哎,什么叫竹枝词?”
    “就是顺口溜儿。”瘦阔少答道。
    胖阔少一听,站起来气鼓鼓地叫嚷:“钦差大人,顺口溜有什么考头儿?如此考来,我们背的文章岂不白费了?”士子们有的笑起来,有的应和着。考场顿时热闹起来。
    正在此时,潘守备带领几名地方官吏闯进考场,身后跟着一队气势汹汹的守备军。胖阔少一看舅舅来了,气更壮了,肚子也挺得更高了。
    原来,潘高升的眼线早把这个消息急报给他。潘高升听后恼羞成怒:“好个鬼子丁,拿我当猴耍。走!瞧瞧去!”他满脸怒容,带着一队守备军冲进了考场。
    刚进考场,潘高升理直气壮地一挥手:“大人且慢!八股取士是祖宗的法度,朝廷的惯例,历代无人敢违背。钦差大人不考八股,只考竹枝词,这成何体统?”唐景崧怔住了,不知所措。
    丁大人站起身,走到潘守备面前,朝他凝视片刻,琅琅开口:“八股取士已有六百年了。为了应试,历代士子一直是死记硬背,束缚了考生的才思。现中国形势已然大变,倘若教育不思改革,如何能与世界争雄于天地之间?”
    小逢甲双目凝视着丁大人,异常惊讶。众士子频频点头。
    潘守备听罢脸色发白。他撇着嘴,趾高气扬地说:“竹枝词不过是民谣俚曲,如何能考出满腑经纶?”
    丁日昌微微一笑:“竹枝词表达的是爱乡爱土之情。试想,一个人连乡土都不爱,如何能够爱国家?一个人连周围的事情都不体察,又如何能了解天下大事?难道就像众位这样吗?”
    “这——?”潘守备张口结舌。他用手指着天,怒吼道:“我要向朝廷告你,告你!”说罢愤怒地转身离去,随从们尾随其后,霎时走个干净。
    唐景崧见状,急忙上前高呼:“守备大人请留步!守备大人!”潘高升连头也没回,气呼呼地走了。唐景崧无奈地停住脚步,转身向丁日昌皱眉:“大人,这——?”
    丁日昌一挥手:“开始考试,写竹枝词!”
    众考生伏案写卷。唯有小逢甲双眸凝神,似望见大海波涛。祖孙二人在洒满阳光的海滩上行走,边走边讲故事……逢甲的眼中,仿佛涌动着大海蔚蓝色的波光。他激动地低下头,奋笑疾书。
    书房里灯光通亮,丁日昌正在仔细翻阅试卷。唐景崧兴冲冲托着试卷从外走来,一进门就大声说:“大人这次破除八股旧制,果然令台湾士子大展其才。这些竹枝词将台湾的风土人情尽收其中,其风流不亚于当年的刘禹锡啊!”丁日昌笑着抬起头:“最难得的是句句有情,微卿,你看这首。”唐景崧接过一份试卷细看,竟轻声吟诵起来:“唐山流寓话巢痕,潮惠泉漳齿最繁……好诗,好诗啊!”
    丁日昌起身踱步,打开窗户遥望台海风光,深沉地说:“仅仅二十八个字,将台湾先民从大陆来台,开发台湾的历史概括得如此深沉透辟,如历历在目。微卿你看,江山尚且如此有情,人岂能无情?”
    唐景崧也走到窗前,试探着说:“大人的意思是——想将这首点为头名了?”丁日昌点头:“老夫确有此意。但竹枝词只见才情,尚未考出考生的见识。我想明日再加试一场。”
    “哦?”唐景崧一怔,“明日还让学生答卷作文?”丁日昌摇头道:“不必。我与容闳赴美利坚考查时,曾见西洋各国取得学位时有答辩之说,我们不妨尝试一下。”
    “大人革故鼎新,使景崧顿开茅塞。那么题目是?”唐景崧问。丁日昌呵呵一笑:“就叫《台湾治理利敝论》吧。”
    唐景崧眼光闪亮:“好题目!下官立即去安排一下。”丁日昌一摆手:“不,老夫亲自去。”
    丁日昌朗声谈话,众士子聚神倾听,洪钟般的声音在厅内回响:“昨日各位士子所作的竹枝词,将台湾秀丽山河尽写其中,使本抚倍受感动。其中有一首写唐山流寓历史,将台民比作小草生根,是哪位所作啊?”他用眼光扫视着所有士子。
    只见一个身材矮小、年仅十二三岁的士子缓缓站起。丁大人惊异的目光定在这少年熟悉的脸上,惊问:“是你?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朗声回答:“我叫丘逢甲,相逢的逢,甲子的甲。”
    丁日昌听到丘逢甲三个字眼睛一亮,笑呵呵地说:“写揭帖的原来也是你?!”
    “正是晚生所为。”逢甲说完,坦然地看着丁大人。丁日昌上下打量小逢甲:“你今年几岁啦?”逢甲稍一凝神:“晚生与延平同甲子。”丁日昌哈哈大笑,然后掐指计算:“延平郡王甲子年所生,至今已有四甲,一甲是60年,一甲,二甲……,这么说,你是同治三年所生,今年十三岁了?”少年逢甲笑了:“大人所言极是。”
    丁日昌手捋胡须,摇晃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嗯,甲年逢甲子。”
    话音未落,逢甲马上接话:“丁年遇丁公!”
    “好联!”丁日昌惊喜地说,“今年是丁巳年,你又遇到了丁姓的老夫,自然是丁年遇丁公啦!果然有倚马可待的奇才。本抚再问你几个题目。”他手捋胡须凝神。
    “你既能写‘唐山流寓’之诗,可知大陆开发台湾始自何朝何代?”
    逢甲胸有成竹,脱口而出:“始自三国时代。当时东吴主孙权派大将卫温、诸葛直探访台湾,勒石标记,以证台湾永为中华圣土。其后各朝继行不缀,对台湾历代均有开发。”
    丁日昌点头,接着问:“记叙台岛风情又始于何人?”
    “始于沈莹。”逢甲对答如流,“他是三国时东吴丹阳太守,曾随军前来台湾,写下了《临海风土志》,详述台湾风土人情。”
    丁日昌面露喜色,紧问不舍:“那么,历朝开发台湾,又以哪朝功绩最大呢?”
    “自然是本朝功绩最大。”逢甲清脆地答道。
    “何以见得?”丁日昌双目注视着小逢甲。
    逢甲扬起头,高声道:“康熙年间征服郑成功,台湾归入大清版图,当时人口不足20万,而如今已有400万,成为东南第一大岛。当初设一府二县,而如今已有二府八县,大人您想,台湾建设一日千里,这还不是本朝的功绩最大吗?”
    丁日昌饶有兴趣地目视着逢甲,又叮问一句:“那台湾之根,源自何处?”
    逢甲立即朗声道:“台湾之根,源自唐山。台湾有谚语:‘福州鸡鸣,基隆可闻’;民间传说,台湾的山脉是和福建鼓山连成一脉的,后来被大海劈开,人称‘半屏山’。因此,台湾的山脉都朝向西北,朝向大陆,连河流也都自东向西入海。人们都说,这是台湾在思念唐山——”
    “说得太好了!”丁日昌兴奋地拍手,“这正可见台岛对大陆之所盼,对朝廷之所归呀!”
    他示意逢甲坐下,对众士子说:“丘逢甲说得不错,台湾确为朝廷所重。今日所有士子再加试一场,就以《台湾治理利敝论》为题,不必书写,一律口答,各抒己见。”
    全场哗然,跃跃欲试。徐骧首先说:“学生徐骧,字云贤。我以为台湾治理之利弊在于使汉番一家。高山人性格纯朴,英勇剽悍,但他们久居深山,生计艰难,应开启文教,教其耕作。”南洋富商之子陈鸣鹤起身,侃侃而谈:“学生陈鸣鹤。我以为台湾治理首在通商,要开启港口,广开贸易……”士子们发言踊跃。丁大人频频点头。
    丁日昌起身走到逢甲身边,慈爱地问:“丘逢甲,你有何见解呀?”“我以为——”丘逢甲略有迟疑,“我以为台湾治理之利弊,首在抚民。台民如赤子,大陆如慈母;台湾如枝叶,大陆为根脉。叶茂则需根深,母慈必然子孝……”丁日昌大喜:“台民如赤子,大陆如慈母,母慈则子孝。说得太好了!”
    忽然,逢甲盯视着丁大人,高声问:“钦差大人,晚生可否请求大人一件事?”全场哗然大惊。
    “噢?”丁日昌感到好奇,“何事?但讲无妨。”
    逢甲躬身施礼:“大人,台民大多为闽粤移民,日夜思念唐山。可台湾孤悬海外,又无大员驻守,地方官吏行私舞弊,台民苦不堪言。望大人转告朝廷,对台湾加力治理,泽被海疆。”
    丁日昌惊愕地望着13岁的小逢甲,又惊又喜:“这次本抚为钦差大臣赴台,朝廷寄予厚望,专门赠我‘东宁’二字。”
    他一面踱步,一面扫视众士子:“你们知道,‘东宁’是台湾的古称,更是朝廷对台湾的瞩望。皇上命本钦差详加访查,找到使东南海疆宁静,台民富足安乐之策。此次本官回朝复命,一定要奏请朝廷恩准台湾建省,委派大员驻守,加力开发台湾!”
    全场雀跃,拍手称快。
    丁日昌道:“我看丘逢甲点为头名,是当之无愧的了。本钦差赠予他‘东宁才子’之称,如何?”全体士子鼓掌庆贺。
    夕阳照在台湾府堂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巨大的阴影布满庭院,宁静异常。唐景崧双手捧着黄匣,匆匆穿过庭院,沿着游廊走着,以往的洒脱和恭谨此时已一扫而光。他抬腿走进台南府正堂,惶急地说:“大人,朝廷圣旨到!”
    正在看阅公文的丁大人惊叹一声:“哦?”下意识地站起身。他接过谕旨,只见上面朱笔写着:
    “福建巡抚丁日昌处事狂悖,大违祖制,着提前启程,回京陛见,钦此!”
    看罢,他无力地扶着桌角,凄然站立,拿着谕旨的手微微颤抖。一束微弱的斜阳透窗映在丁日昌的脸上,显得苍白无力。
    “大违祖制,回京陛见?!”唐景崧疑惑抬起头,惊望着丁日昌。丁日昌缓缓坐下,一声长叹:“唉!老夫寄身官场三十年,深知宦海沉浮。这正是‘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居八九’啊。”
    唐景崧试探着问:“台湾地方官吏与朝廷盘根错结,是不是他们对您的改革旧制心怀不满?”他凝视着丁日昌,诚恳地说,“大人,此次回朝复命,下官以为喜忧参半。万望大人临事而惧,事事小心啊!”
    丁日昌起身踱到窗前,眼望着窗外波涛滚滚的大海,凝神道:“老夫已年近花甲,功名二字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有一件事,就是丢掉乌纱我也要做。”
    唐景崧惊问:“大人,什么事?”
    丁日昌转过身,坚定地说:“我要奏请朝廷,建议台湾建省!”唐景崧急忙制止:“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大人三思!”丁日昌摇摇头:“台湾建省,是台民所盼呐!小逢甲曾当堂提出,老夫也已当众允诺,怎么能不做呢?”他的手已不再颤抖,指着窗外平静地说,“你去吧。再把小逢甲找来。”
    短短几天,小逢甲已经变成了有朝廷功名的生员。对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种变化既显得神秘又有几分惶然。听了唐景崧的呼唤,他规规矩矩走进正堂,向丁日昌深施一礼。
    丁日昌拉住逢甲的小手,慈爱地问:“这次科试你小小年纪竟能独占螯头,实属难得。今后有什么打算吗?”逢甲忽闪着黑亮的眸子,连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要到大陆去读书。”
    “好,有志气!”丁日昌点头赞道,“本抚这次就成全你,带你到福建省城深造,你意下如何呀?”逢甲惊喜得怔住了,他知道这决不是瑰梦,可是心里的喜悦还是使他感到整个人都漂浮起来。他定定神,急忙扑通跪倒,欢悦的语调怎么也控制不住:“学生遵命。”丁日昌殷殷叮嘱:“你赶快回家稍加安顿,一月之后老夫必须回京复命,为师等你同船启程。”
    清晨,朝霞洒满海面。巨大的官船停泊在安平港内,从船上遥望号称“亿载金城”的安平炮台,更是清晰爽目。
    巍峨的亿载金城建在一鲲沙岛上,映着微红的霞光。这里离台南城只有五六里,却又是一番风光。丁日昌举目眺望,只见炮台是城池形状。城垣不高,曲折蜿蜒,四边都挖了一丈深的堑壕,引了碧森森的海水。城门是红砖铺成的西洋式门楼,门额上是斗大四个字:“亿载金城”;向内是同样大小的四个字:“万流砥柱”。笔力苍雄,浑然壮阔,都是沈葆桢的手笔。城上有四门小炮,五门大炮,全是青铜制成,拙重而威严。
    丁日昌挺立在官船头,花白的鬓发在海风中拂动,看着亿载金城不住点头,转身对唐景崧道:“微卿你看,这炮台是沈葆桢三年前平定琅峤事件时,为巩固海防而建,前年十一月才竣工。真是雄关虎踞,江山多娇啊。”
    唐景崧双眸闪动,许久才迟疑道:“下官听说,沈葆桢曾上书在台湾建省,朝中颇有非议,所以才奉调回任。看来,官场之事,是认真不得的。越是功在国家、百姓称颂,便越是难做人。”还要望下说时,丁日昌摆手一笑:“微卿,我明白你的意思,”
    海涛澎湃,官船就要起锚了。丁日昌来回踱步,不时看看舱外:“船就要启程,老夫不可违期复命。小逢甲为何还没来?”唐景崧迟疑道:“他是不是不愿……?”
    丁日昌不等唐景崧说完,自信地摇头:“绝计不会。逢甲思念大陆,梦寐已求。纵有险峰恶浪,也决不会放弃。老夫只是担心,小小的年纪,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景崧急忙劝慰:“大人请放宽心,待下官去看看。”
    片刻,在船头观望的唐景崧大声疾呼:“大人,来了,逢甲来了!”丁大人听到喊声几步从舱内走出,来到船头手打凉棚,举目远望。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是他,是逢甲!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景崧你看,他真的来了。”
    沙滩上的人影由小变大,渐渐走近。只见逢甲身穿重孝,满面忧伤,走到船头沙滩上,立即跪倒叩头。
    丁大人见逢甲如此打扮,异常惊愕。他由唐景崧搀扶着踉踉跄跄走下船来,抚摸着逢甲,惊异地问:“你,这是给谁戴孝?”
    逢甲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家父不幸病故。逢甲需守孝三年,此次不能随恩师回大陆了。”丁日昌一怔,不知所措地望着逢甲,片刻才定下神来。老人神色黯然,劝慰道:“为父守孝也是应该的,逢甲不必过于悲伤。”他说着,举起颤抖的手为逢甲拭泪,“逢甲,你还有机会到大陆深造,为师在大陆等你。”他转脸朝向唐景崧:“微卿,把我送给逢甲的礼物拿来。”
    唐景崧迅速回舱内拿出一只红方匣,递给丁日昌。丁日昌接过方匣打开,拿出一枚精美的印章:“逢甲,这是为师送给你的礼物——‘东宁才子’印。国家有人才,方能使东南和乐,海疆宁静。为师赠你‘东宁才子’之号,是望你成才后,为兴台效力,为国家效力,永保我大清东南海疆宁静祥和!”
    逢甲深深施礼,双手接过印章高高举起,热泪盈眶。他再次拜倒:“逢甲拜谢恩师!”
    “逢甲,为师本次回朝复命,一定要奏请朝廷在台湾建省。老夫已年近六旬,也许等不到啦。”丁日昌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大海,“只要台湾兴旺,老夫也就无憾了。”逢甲含泪道:“恩师千万多多保重,待台湾建省之日,学生盼恩师再来台湾。”
    唐景崧催促着:“大人,时候不早,该启程了。”他扶着丁日昌走向船头。走了几步,丁日昌又恋恋回过头,大声道:“逢甲,要切记为师的话,我在大陆等你!”逢甲再次跪倒拜别:“恩师!”温润的海风吹拂下,一老一小都不禁泪如雨下。
    船缓缓启程了,丁日昌站在船头望着逢甲,望着台湾。
    逢甲站在岸边望着大船。大船渐渐降下海平线,逐渐看不清了。逢甲在沙滩上奔跑着寻找大船的踪影。他跑到礁石上寻找大船的踪影。他久久地站在礁石上,望着大船远去的方向,望着海那边……
    海水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小逢甲站在礁石上望着丁大人远去的方向。他望着大海,望着海那边,等待着恩师丁大人的归来。
    潮起潮落,逢甲从少年长成了青年,但大陆始终没有传来恩师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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