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只能回忆却不会回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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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谦这一次请客,全是些少年英俊或者就是家里非常有钱的纨绔子弟,也有像雨缪这类的当红的影星,她们向来是在交际场上活动惯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圆活。一踏进大厅,
厅里有人在弹《蓝色的多瑙河》,让我觉得身上柔滑的丝绒软缎,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大堂里充满了烟气花气人气,让我觉得混沌沌地,有的小姐们头上戴了一些装饰,佩了时兴的胸花,丝质手套长过肘际,斯斯文文,如同参与庙堂大典。我这样一看,可以说是这上海滩八十里圆周内略具身份的年轻人都到齐了,大家衣冠楚楚,在流光异彩的,光亮的厅里踱来踱去,僵僵地相互交换着谈话。
我想找一张没人的位子坐下,好像早已关注了我好一会儿的季于青微笑着向我打招呼道:
姚小姐,来吧,这里!”说着她站起身,为我拉开一把椅子。她也来了,周围好几个年轻的男子,我微微犹豫了一下,只得笑着走过去坐下。其中一男子立刻笑容可掬地自我介绍:“Hi,张辉!”
我朝他微微一笑:你好!
坐在一旁的另一个点点头说:“我是孔立。”
“是汇丰的总经理!”季于青在旁补充道。
我淡淡地说:“幸会。”
对于陌生人,我是不愿多说一个字的,我有一种本能的拒绝与排斥,因为相知不深便不会有人伤害到我。这时,又有人似乎在弹奏法国作曲家E。satie的作品,音乐显得神秘悠远,沉着恬静。
淡橘红的灯光,窃窃的私语,梦一样的音乐,让我有些心醉神驰,这时季于青在我身旁与他们谈论起我来,我对他们友好善意的关心回答得尽可能言简意赅,希望将自己像果核一样被一层层包裹着。
那个孔立语调有些夸张地说:“从北平回来,姚小姐,实在是看不出来,那儿可是打得很厉害啊!”
我平淡地说:“只是运气好,又遇到了好人帮忙!”
他真诚地感叹:“做为男人没做些什么,真是很遗憾!”
一直沉默的张辉问:“那姚小姐打算继续读书吗?”
我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地回答:“本来我也快毕业了,打算出去找工作!”
张辉有点吃惊又想当然地反问道:“工作?姚小姐可是玩笑话罢!”
我简单地笑道:“那张先生以为呢?”
他一听我说要工作,有些惊讶好奇,正要问我想干些什么,大厅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高分贝热烈的拍手声,那里的热烈的气氛让他有些分神。
我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喜欢北平。”
他有些意外地说:“那可真巧了,这里可有好几个人都是北平来的。”
孔立却赞叹着说:“有内涵的城市!让人觉得到那才是真的在中国!”
这时子谦和许正坤走过来,季于青她一下子显得有些局促,倒是许正坤,迎着走来,老远的就含笑伸出手来,眼里却没笑意,让人觉得冰冷,说道:“你就是季于青小姐吗?怎么也没有人给我们介绍一下。”
季于青显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立在那显得有点无措。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得到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地颤栗,便低声问她道:“怎么了?”她只是芒然地摇摇头!我也是十分的吃惊,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子谦并没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带着点坏笑打趣道:“你自己不是已经认识了吗?正坤!”
“刚才我在和季小姐聊天时,好像听见里面有拍手的声音。是谁在这里表演什么吗?”我故意叉开话题道。
子谦道:“哦,是曼玲小姐她在跳舞。”
再一看,雨缪和博彦也过来了,博彦他朝我笑着,我脸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瞧着雨缪笑着道:“哦,曼玲小姐肯定跳得很好,再跳一个!再跳一个吧!”只想帮季于青,让她能轻松点。看样子她是第一次遇到许正坤,瞧着她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会很不安。
雨缪听见立刻笑着道:“我那点本事,实在是见不得人,倒是姚小姐你唱个歌给我们听罢!我们可是十分期待啊!”边说还朝我挤着眉。
“对啊!对啊!”子谦这混蛋一见美女就完全忘了立场,直帮着雨缪起哄。又过去掀开了钢琴盖道:“来,来,水溶,你自己弹,自己唱。”我站在那,只是推辞。
季于青突然对我道:“来,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两个人一起唱。”
我见不能再推了,只能笑着走到钢琴前坐下道:“我嗓子不好,你唱罢,我弹琴。”
季于青连忙道:“不,不,不,你得陪着我!”说着,向许正坤那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跟在我后面走到钢琴边,一只手撑在琴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弹唱起来,她大概是嫌灯光太暗了,不住地弯下腰去辨认琴谱上印的词句,头发与我的头发揉擦着,许正坤所坐的沙发椅,恰巧在我们的钢琴的左边,正对着我们俩。我实在是看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唱完了,大家拍手,季于青她也跟着大家拍了起来。
子谦在旁边有些奇怪道:“咦?季小姐你怎么也拍起手来?”
她笑道:“我没唱,我不过虚虚地张张嘴,给姚小姐壮壮的胆罢了……姚小姐的嗓子怎样?”
许正坤这时在对面却有些答非所问,突然道:“你们两个人长得有点像。”
我一愣,不懂他的意思,只能勉强笑道:“真的么?”看着漆黑的钢琴上两人的倒影,我突然之间发现她看上去凝重些,我仿佛是她立在水边倒映着的影子,处处比她短一点,流动闪烁。
这时,众人都道:“倒的确有几分相像!”
季于青她伸手拨弄自己的戴的宝蓝色月钩式的耳环子,半笑说道:“我要是有姚小姐一半美,我早欢喜疯了!”
我立在那,顿时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许正坤他为什么要这么讲,也明白也许他是无心的,绝对没有恶意的,然而仍旧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我没再理会旁人便走了出去,雨缪她也跟着出来了。自顾自地脱下那双鞋……站着!
舒服多了,我问她道:“最近都在忙什么?”
她道:“我也就是拍拍戏!”
我向她道:“你多呆一会儿罢,横竖出来了,回去了又没时间见面了。你现在也是公众人物了!”
雨缪她笑着立在玻璃前面理头发,我看见她的耳环道:
“真漂亮!”
她听着显然很高兴,“你也觉得漂亮吧?是博彦送的。给你试试!“
说罢就褪了下来,替我戴上了,端详了一会,道:“不错——只是使你看上去大了几岁。”
一听是他送她的,连忙从耳上摘了下来道:“我戴着就是老气横秋的!还是你合适!”
雨缪她笑道:“你总是要戴的,戴着也蛮好的,显成熟,难道你打算做一辈子小孩子?”
我把下颏一昂,酸酸地道:“找不着人要,只能做一辈子孩子了,又能怎么办呢?”
雨缪笑道拍我道:“你是因为我刚才起哄叫你唱了歌?怎么动不动就像跟人拌嘴似的!”
我并低头不答,只是盯着她的耳环,的确很漂亮!但我不合适。雨缪道:“我有一句话要劝你:关于于青……你就少管她的事!你明明知道没那么简单的!”
我道:“哦?是吗?我只是很喜欢她!”
雨缪顿了一顿道:“你喜欢她?”
我笑道:“你这是什么语气?”
雨缪道:“我也不讨厌她,当初在……要不是她帮我!”听那口气,她与季于青似乎很熟!
见她不再说话,可又明显有话要讲,便问她道:“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
她过了半晌,才慢慢问我道:“你和博彦,以前就已经认识吧?”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捏着手心,原来为了那事,她为什么要这么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见我不说话,她勉强笑着道:“你就别装样了,我早知道了!”
定住,我才道:“你知道不知道,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她笑道:“你怎么知道已经过去?也许只是你那么认为而已!”我听到这话,低着头苦笑,捏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很认真地说道:“你不懂,他只是可怜我而已!他觉得我很可怜!或者就是觉得对不起我!”
雨缪笑道:“小溶,你不知道吗?其实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我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但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认为她可怜的男人,至少我是不会。”
“但你曾经不是爱上了吗?不是吗?”她还是不依不挠。
“雨缪,你不该这么说,我和他的事已经结束了,我看是你自己喜欢着他,那就是你们两人的事了,你有什么就去问他!”我有些恼。
她软下来道:“小溶,那我就坦白一点,对,我是喜欢他……”
又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道:“我知道了,你已经不再爱他,可是你要他爱你,是不是?”
我失声苦笑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雨缪她不语,我睁大了眼望着她,在黑暗中又看不出她的脸色,她突然伸出手臂来,攀住我的脖子,哭了,手臂紧紧压在我肩上。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是雨缪?还是我自己?我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不,对我而言那只是曾经,我憎嫌我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她的肌肉。呵,我的最好朋友!
我痛苦地叫唤道:“雨缪,你是这么看我的?你怎么能这样?”
她低声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也知道你们过去了,我也是不敢相信,认为他对我的好一直是真的——一直到今天,看到他对你那关心,看见你俩……逼着我相信……!”
我听了打了个寒战,沉默了!
她的声音空而远,她说:“小溶,我信你,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我相信你!”
“曼玲,原来你们在这里!快过来,要用餐了!”是他,他的声音!
雨缪她听见他来了,立刻松开手臂,强装没什么似的向他那着走过去……
我转过身望着他们的背影,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那我呢?我不由得滚下泪来,在我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木门,隔着淡橘黄灯光,隔着雨缪……我不能粉碎雨缪的爱……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我不能够奔过去,我不能够近他的身。
一个人影,是他,许正坤,他一个人坐在楼下的乳黄色的石阶上,望上去石阶与阳台之间的距离不是很长,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挂在林稍上,有一种吞噬人的静谧。只看得见他的侧脸,轮廓很分明,我看着,只觉得脑子里空若荒野,思绪破碎得无法聚拢,只能被动地看着他。他在一瞬之间突然转过脸来,仿佛是看见我了,他的脸在我的眼中是无限放大。突然他立起身来朝我的方向挥了挥手,我朝他点了头,转身穿上鞋,一高一低地进了大厅,不一会,只见他也进来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低着头,朝我的方向走来,神情沉默专注而又若有所思,我远远看见他,竟先开口打招呼叫住他:“许先生!”
他停住脚步,我再向厅里扫了一圈,竟完全没看见季于青,只看见雨缪,博彦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在和几个人聊着。他看见注意到我拿着的餐盘里大部分食物都没动,就笑说:“用餐了?怎么你胃口不好?”我道:“我不太饿!”
他这时笑得像水塘里的波纹,指着我盘里的牛肉说:“我可是顶怕这牛肉了!真是可怕!”
我惊异地睁大了眼问道:“你怕吃牛肉?这牛肉做得很好,你真的不要试一试?”他无辜地摊开手,突然他把我手中的盘子拿了过去,用叉子叉起一大块牛肉,咬了一大口,看着他那有些痛苦的神情,我那黑幕般黯淡的心情像是被火光映照出些许的愉悦亮点。
“还不错!”他递过来,“给你剩了一点!”
“是吗?我怎么看你像在痛苦挣扎中?”我笑着道。
他听后笑了起来,有一种微醺的醉人感,便和他一同去餐厅吃东西,吃完,他顺便给我搬来了一把软垫高背的椅子,他只是靠着,他似乎很想引着我多说些我自己,却被我轻巧地避开了。我的过去对他来说根本是一张白纸,我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状态,不背负过去让我感到轻松。
不过我对他会有倾诉的欲望,甚至是抱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别人希望我做什么!而我也不准备违背,那真是很痛苦!”我说话常常有一个很深的虚空在那停顿中,眼光也忽远忽近,并不一定落在他身上。我从来不曾这样的理直气壮,除了在他面前。
我想早些离开,同子谦说了,他倒是知道我的,并没挽留。一出去,才发现外面还在下雨,毛毛雨,家里的车并没有过来,我脚上穿着那双断跟的鞋,站在石阶上,为难地不知道该怎么走,是等车还是叫车。这时许正坤也出来了,上前对我说:“来!我送你!”“不用了!”我说道。“你先走吧!我家车快来了吧!”“你就这样等着吗?”他不容我再说什么,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跨下石阶,我发现自己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
站在马路上,我们才意识到,好象拦不到车,他撑着伞,我也跟着。
“先走一段吧,等等会有黄包车的。”他朝我说道。“哦,你的鞋,我差点忘了!你站着别动,我上前去看看有没有车!”说着便把伞塞给我,自己则跑开了。
“等等!”我脱下鞋,穿着袜子赤脚追了过去,他停下来,看着我跑过来,愣住了,一会笑了起来。
我也头一次向他露出粲然的不加掩饰的微笑:“你不需要吃惊,我觉得很舒服!这样比较舒服!”是很舒服。
“我也很高兴让你能感到舒服!”他笑道,似乎话外有话。
我们一路边走边谈着,我发现在他严肃的外表下,也有着浪漫的细胞,他会背诵新派诗,他的声音如一坛老酒般醇劲,让我着迷。
一路继续走着,他突然对我说:“一次的爱情对我已经够了!她十六岁就和我认识了,她是个很精彩的女人,可惜我却不能给她安定,现在想给却发现她已变了,变得很糟。是我造成的。我知道自己,间接地谋杀了一个女人!”
我敏感地知道他说的她是谁,轻轻问道:“有这么糟吗?”
他只是痛苦地笑笑,没再说下去,似乎不想再透露更多。
我叹息说:“我也不相信婚姻!也许我是不想重蹈覆辙,像我父母那样,道德、传统、差不多就是他们的一生!我母亲过世的时候,我只记得父亲甚至没有哭,最悲惨的人生……”
他盯着我问道:“那你呢?”他想知道我的过去。
我优雅地转了个身笑着说:“就是你眼前的这样!”我笑着,我并非刻意隐藏,只是当要捡拾过去,我发现我竟然丢得这样彻底,当下可以牵挂在记忆中的,竟是这样单薄稀少,就像我那瘦小的身体。
我见他那一副我见犹怜的感觉,心头一热,便去拉他的手,他也没有拒绝,只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我有些尴尬地问:“怎么了?”他望着我,依旧无语,见他没反映,我心里有些埋怨他,我一个女人主动握着他的手,他却没半点反映。
他把我那只手反握住,轻声说:“你都淋到雨了!”他语调喃喃的,半是怜惜半是惊奇。
雨还再连绵,路旁楼房里的一线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们合撑着一把伞走着,我的眼睛对着那窗帘透出来的一线光,看着他的侧脸,默默地问,他是谁?我的命运怎么会同他来到这里?小时候我也有千百个迷惑在心里,但总以为长大就能解惑,但那一天终究不曾到来。
“你们俩长得有点像!”他的话还在耳边,在我心里,我不是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只是他以为我不知道。
但我也不能绝望,即使痛苦,我也终日凝视窗里透出来的那一线光,我不要求整个世界为我敞亮,只要一线光就足够。戚戚漫漫的雨,我不忍再望下去,害怕像洞穿故事那样洞穿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