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眉目里似哭不似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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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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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怎么这么闷哪?”大清早就老远听见奶娘在院里头抱怨着,我觉得自己还没醒过来,昏天黑地,无情无绪的。一会她开门进来,拿着给我梳洗用的水,“怎么房间里比外面还闷。”她喃喃道,给我倒了杯水搁在桌上,又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拖鞋来,“我说溶小姐这么热你倒是睡得着?起来吧!”说着要扶我,我忙很快自己坐起身,“奶娘,我自己可以!”说着才换上一只鞋,就有人敲门。奶娘跑去,一开门便叫起来道:“啊呀,你这丫头大清早过来干什么?”那丫头生着一张银盆脸,梳着一条粗辫子,拥着一个包得很好的大盒子,露出两颗门牙笑道:“真是对不起,吵到小姐了,这是太太叫我送过来的!”“哟,那么一大盒装得是什么东西啊?”奶娘一听她这么说就连忙从她手上接过来。“不沉,什么东西?”一边说还一边端详着。“小姐,你快来看看,又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是太太让拿过来的吗?”我坐在床上问那小丫头道。“装是什么东西?这么大盒-----”
“哦,好像是早上姑奶奶差人送过来的-----太太让拿来给小姐你试试----那个我瞅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包得太好了!”那小丫头立在门口说道。“好了,好了,没别的事就下去做事去吧!小姐要起身了!”“原来是姑妈送来的!”我自言自语道。奶娘又问道:“小姐,你今天穿哪件?”奶娘放下盒子,转身打开壁橱问我道。“这件----还是这件?”我从床沿上站起来问道:“你今天怎么了?这大清早------”顺便指给她看柜子里被压着的那件葱白色及肘长旗袍,说道:“就这件吧!反正也不出门!”说着接过衣服便要套上。“小姐,你不知道你今天是要出门的!”“为什么?”我反问道。“你这孩子怎么记性都不如我一个老太婆呢?今天子谦少爷回来了,今晚太太,老爷都要出门的。”
“今晚去的人都是去见表哥而已,人家又不会理会我,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听罢笑了起来,子谦要回来了,几年没见了!变化肯定是会有的,毕竟喝了几年洋墨水了。“我紧张做什么,我看小姐你是怎么穿都是---那个---什么----秀气所钟,对,真是秀气所钟。哪是别人比得了的。”奶娘笑着回道。“奶娘真是受不了你的眼光!”我听完只能无奈地摇头道。“哟,看看是双鞋,一双鞋就包得那么好,姑奶奶可真是大手笔!”奶娘把盒子拆开,掀开盖头叹道。“是包的好,就这么双鞋没个几千恐怕是买不到的。要是地上没块毯子铺着我可不敢穿出去!”我见罢笑道。那双鞋精致得我真的不敢穿,而且鞋跟也是又高又尖,那鞋头镶着的几颗亮闪闪的水钻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今天你就打算这么出去见人,我当出去了几年,总会长点眼见了!”从窗里透过的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那女人的胸前丘壑,她的那张脸涂得很厚实,倒也经得起那无情的照射,我只看见她那张抹得非非红的嘴在动着。“趁早回去给我换了,走出去丢人现眼!叫你去买衣服你拿了两百块就出门了,你长没长眼睛和脑子啊!”她说着取出粉镜子来照了照,又往脸上补了点粉。“前几天叫你出去买,你自己没买现在可没的挑了,就穿这件吧!我瞧着马马虎虎也还可以!拿去换上!”手指上那只钻戒在光下可以说是光芒四射,晚上那种场合我算是见多了,可以说的确是那些个贵太太的戒指,首饰的展览会,我暗暗想。
她给我的是件清淡蓝嵌着银丝线的软缎齐膝小裙,小圆角衣领只半寸高还有花边,像洋服一样,大概就是洋服。衣服还穿上瞧着还不错,可配上我那两根再普通不过的中式小辫子,很不协调,再往镜子中一看,越发觉得是自己是非驴又非马,忍不住苦笑了起来。干脆就今天就别扎了,放下吧!我将辫子解开,蓬松的长发,背着阳光,从镜中看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我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
傍晚,载父亲的车回来了,不一会儿的时间,他走进厅堂问后母说:怎么样?人都齐了吗?六点以前要到的,太晚到可不太好!”“爸!”我上前唤了一声。“哦!小溶,都准备好了吧?”他看见我愣了一愣,随即又转过头去,“是不是看着女儿想起了谁?”后母上前对父亲酸酸地问道。“你又发什么神经?”父亲突然有些烦躁起来。“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又不甘示弱的说道。“走了,废什么话!哎,那个,增荣,在哪?怎么不见他?”她拿眼看着父亲,道:“奶妈抱到后院里玩去了。”父亲听完一拍桌子道:“混帐东西!要出发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今天不一起去,叫人家看我笑话吗?去给我把奶妈叫回来!”那女人皱眉道:“去给我叫小喜拿件披风过来,晚上要凉的。”旁边那丫头答应了一声,却有些左右为难,没动身。那女人叱道:“你聋了,是不是?”那丫头慌忙去了。父亲将身边的凳子一脚踹开,站起来就往外走,亲自到院里去找孩子。父亲他前脚出去,后脚奶娘就抱着孩子进屋来了,我赶紧朝奶娘使眼色。
两年未见我那幼弟,他倒是长高了不少,只是看上去少了那么几许男孩该有感觉,给人很木纳的感觉,见到后母上前呼了一声:“大妈!”那女人并不搭理他,他便向前伛偻着身子,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那女人一把抓起他的领子,尖声喝道:“下流胚子生的脱不了还是个下流胚子,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驴拉着脸做给谁看?你倒说说看看?”说着便摇着他,增荣那张脸涨的红却就是不作声,我看不下去了,吩咐边上奶娘道:“奶娘,把少爷抱进去,给擦擦脸,呆会要出门了,老爷见了会不高兴的。”奶娘听罢便从那女人手里接过孩子,增荣这才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会,仍不作声。奶娘便把孩子抱进了屋,我知道她讨厌增荣远胜过我,她鄙视他母亲的下贱出身却被父亲收了房,还生了个儿子!她要是再没孩子,将来父亲的产业可全是增荣的,而我毕竟是要嫁出去的。
终究是自家姐弟,一路在车里,我,增荣,那女人并排坐着,虽然他没开口叫我,可一路都紧紧捱着我,还不停地玩我衣服上的花边,不时还会冲我笑笑,算算他也要九岁了!我突然发现眼睛和我的很像!还有嘴巴!我到底是像母亲还是父亲呢?我的母亲又是什么一副摸样呢?关于自己的母亲我知道的太少了!
终于车子驶到了大世界,大伯不愧是大手笔,大世界门口迎面高高竖起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五颜六色,堆得像个菊花山。门前那车子是停得一部挨着一部,那门前挂着的五彩的灯,在夜里看来像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我们几人下了车就由侍从领了进去,我穿着那双又高又闪的鞋和那身衣服觉得浑身不自在,走起路来觉得在踩着高跷一样不塌实,只能紧抓着增荣的小手,虽然痛苦脸上却还要挂着淑媛般的微笑!一进门,大伯母就迎了出来------
“弟妹,你们来了!”
“嗳,嫂子!”
我也上前叫了声“大伯母”。
她听了忙笑应道:“嗳,水溶!你还没回来可把你大伯和我担心死了!回来了就好了!”说着便上前很热络地拉起我的手,“长得真是越来越水了。”我只是笑着任她拉着。我瞧着她倒有些发胖了,墨绿丝袍穿在身上一圈一圈的,活像盘了五彩的蛇;两手交握着,看上去就像个企鹅。她梳髻,涂了许多油的头发梢生得稍低,浓黑的长眉,单眼皮,鹅蛋脸却抹得红红的。
问了好,后母又道:“子谦他可回来了吗?”
“还没呢!派人去接了,快了!”她笑着答道。“哟,新烫了头发。”
“看这些白头发。”后母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别过头去抚着脑后的短卷发。
“你还年轻,你看我倒是真有呵,弟妹!”
“没看见!”后母笑着凑上前去。
“上次啊------”她俩似乎没有散的意思,父亲领着增荣早已走远,或许在这种时候父亲才会觉得增荣是他姚敬臣的儿子吧!我站在一边觉得双脚快要抽筋了。“大伯母,妈!我先过去了!”我打断她们道。
“好,好!你先过去吧!陈老板,张老板的千金都在那,去吧!去玩去吧!”大伯母松开手对我嘱咐道。
我往厅里一看还真是热闹,穿着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华丽的夜礼服,半正式的晚餐服的小姐太太们,真可谓是色色俱全了。大伯这一次请客,专门招待上海的名门望族,请的陪客也显然经过一番谨慎选择,上不了档次竟一个也没有,侍者们,穿着清一色白色的制服,带着高冒子,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人丛中穿来穿去。
在人群中没见到什么熟悉的人,也没见到大伯!我拿起一杯果汁,寻了一把没人坐的沙发椅子坐下了,无聊地看着。
“哟,陈少爷,曼玲小姐你们来了!”远远就听见那么一声热络的呼声,特别的清晰!
一抬头,是博彦----一套笔挺的黑色西服,里面那件白衬衫上打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特别精神,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名门淑媛和太太的眼球。
“你父亲和母亲怎么没到啊?”大伯母便迎了上去,问道。
“哦,家母身体不太舒服,家父不放心,实在不放心过来!”陈博彦彬彬有礼的答道。我想如果今晚不是几乎全上海滩的大户都快到齐了,陈家老爷才不得不请儿子来参加,要知道姚,陈两家可是斗了这么久了!
“曼玲小姐,你真人可真漂亮!”大伯母转开话题夸她道,语气中还带着些近似少女的崇拜。
我这下才算看清楚了,曼玲,就是雨缪------难怪我急着跑去向片场的人打听她,人家都说没这个人,原来她早不叫雨缪了!她听后菀尔一笑,说,姚夫人,真过奖了!这样看我的这位好友的确漂亮,唇红齿白,一般看得过眼的淑女往她那一站,还真不能比!她紧挽着陈博彦的手臂,还不时地讲着悄悄话,他也笑着看着她,我只觉得心里就像是汽水加了柠檬汁,咕嘟咕嘟冒着酸泡儿。
大伯母还热心的拉着雨缪到处引见,陈博彦也俨然一副护花使者的样子跟着,我一口便把杯中的饮料喝了一大半,便低下头去不再看。我一直觉得我已经把陈博彦他给忘了,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路,也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可为什么一见他那一刹那,心还是不由自主会抽搐起来。
“小溶,快来!”只听见大伯母她叫我,隐隐觉得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抬起头,看见她们一大群人渐渐走近,这会子雨缪大概认出我来了,只管怔怔地打量我,表情让我琢磨不透,我早觉得了,先站起身来向她们那边含笑打了个招呼。陈博彦的眼光先从我头上射了过来,定睛望着我,表情看着特别的严肃-----我故意瞥开眼,假装不曾看见!
终于雨缪像众星捧月一般被大群人簇拥着走了过来。她头发盘了起来,身穿着火红色的紧身长衣,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头颈里带着一副别致的钻石项圈,看上去十分华丽,那大概是巴黎最新的款式,好像有个名堂,叫做“一线天”,我也只在杂志上翻到过!她那挺得很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涂着粉红的小嘴唇,我站住了脚,向她先笑笑。雨缪在那里看我,昂然望着我,那一双骄矜的眼睛,如同隔着几千里地,远远的向人望过来。她既不肯想认,我也识相地收起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心如同落到井底般落寞,人总是会变的,何况她现在不是普通人。旁边大伯母热情的介绍道:“这是姚小姐,刚从外地求学回来,我夫家的侄女。这位可是红星苏曼玲小姐!”我笑着伸出手,雨缪见罢也伸出一双手来,用那涂得亮晶晶的指尖碰了一碰我的手,装作吃惊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上海大药商姚老板的千金哪!幸会,幸会!”真是物是人非,当时彼此分别时,我从未想过我会同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相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这样,不过必也是经历了一番事了!或许比我更糟,佳言,你会相信眼前那个人是我们同窗了两年的好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