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克夫人是被餐厅里一阵舒缓的钢琴声自回忆中唤醒。
    于是随侍者来到预定座位处，却并没有见到今晚邀请她的神秘男士——看来对方是个极失礼的追求者。
    除了自己的丈夫，她向来不习惯等任何人。于是不久便走向室外，在洛可可式的廊柱背后慢慢点燃了一根烟。
    蓦地察觉到脊背上一股注视，她半侧过忧郁的脸庞。
    然后不觉感到好笑。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偶遇那个男孩坐在琴凳上的样子。
    此刻，在餐厅华丽的水晶灯光下，只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成熟而优雅的黑色晚礼服，纤细手腕停留在黑白的琴键上，骤降的b小调中，他上挑着唇角正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这实在是个漂亮的男孩。但是，她不喜欢他超出年龄的奇异而暧昧的眼神。
    当裴克夫人回到座位，男孩结束了曲子然后来到她身边，并未请自发地入坐。
    她惊异地瞪着他。
    “惊喜么，夫人？我说过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来结识您。”
    “今晚是你邀请我？”
    他略垂了眸。“我的荣幸。我叫阿尔芒·卡斯特尔。”
    她深深看着他。
    “听起来像法国名字？”
    “我在法国出生和长大。”
    “但你的匈牙利语说得很地道。”
    “我能认为，您正在夸奖我么？”
    她仔细盯了他的眉眼一瞬，然后笑起来。
    这一顿晚餐相当美味，头菜选了番茄包虾仁，接下来马赛鱼汤，用卡布基诺改良过浮着香浓的泡沫，主菜是香煎鲈鱼配上菠菜蟹肉白酒汁，加入了少许清甜的南瓜丝，与鲜嫩可口的鱼肉搭配平衡而不油腻，几乎一整日未进食的裴克夫人不由得食指大动，待痛快吃完，发现对面的男孩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
    “抱歉，我不是个言语多的人，”她自嘲地笑笑，打了个嗝儿。“而且我今天过于饥饿。”
    “事实上，我非常高兴您如此喜欢法国餐。身为法国人我觉得很骄傲。”
    “那么，对我讲讲你的国家吧，一定像你们的食物一样精致而浪漫。”
    他似乎酝酿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漂亮的指搁在唇边，灯光透过纤长的睫毛洒在光滑面颊上，他整个人沉入明幻莫测的阴影。
    阿尔芒并没有选择发表演讲，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
    “您认为，今天的马赛鱼汤味道如何？”
    “很不错。只是，我不知道当地人会否认同像这样加入意大利式甜蜜热情的卡布奇诺。”
    他勾起了微笑。
    “马赛鱼汤是一种浓郁而腥咸的五味杂陈。就如同法国南部的种种。既有热情的阳光，也有冷漠的海水。那就是蓝、白和红色相间的法国。”
    “听起来过于沧桑。”她啜了一口咖啡，盯着面前的“孩子”——她好奇他尽管这样年轻，却从不显得青涩。
    他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顺着他突然射过来的目光，她下意识抚摸上了自己纤细脖项处的钻石项链。于是主动开口：
    “关于这条项链，我不会卖给你。明天你会拿到退回的支票。”
    “为什么，夫人？”他皱眉。
    “而你又为何要花不菲的金钱买下它再送还给我？”
    他选择避而不答。“您可以卖给别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我看到一个富裕的小孩在玩不当的游戏。”
    她避开了年轻人看向自己的带着隐秘热度的异样眼神。
    “你需要一个年纪足以做你母亲的女人，来告诉你什么是合适的行为么？”
    她看到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奇异的，带有贬义的笑意。
    “难道我应该像个蠢货一样捧着大束夸张的鲜花，忐忑走过拥挤喧嚷的街头去送给单纯无知的小女孩，才是正当的？”
    “在你这个年纪，正是。”
    他挑衅般注视着她。“您太自信了，夫人。”
    “而你太自负了。”
    有那么一瞬，她自他倔强而坚定的眉眼中看到某种似曾相识的东西一闪而逝，却有如投入大海的砂石，瞬间沉入记忆的无际黑暗水底。
    他忽然地神色哀伤起来。略垂的睫毛之下，是那样柔软的蔚蓝色眸光。令她无论如何无法冷硬。
    “我只是，如此渴望亲近您。”
    “。。。。。。为了什么？”
    他慢慢仰起希腊雕塑般美感的少年面庞。
    “因为我见过，您戴着它的样子。那样美丽到不可思议。”
    一瞬间，她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而不动声色地掩饰。
    “那是一张旧海报。您扮演莎士比亚的朱丽叶。偌大的金色大厅中，四周皆洋溢着音乐的光辉，而您是用半个侧颜的阴影对着镜头，忐忑而纯洁无比的模样，微张的优美唇线，仿佛已透过纸面无声吟唱。”
    她睫毛不知为何轻轻抖动着。但是，她沙哑的嗓音依旧冰冷。
    “对不起，我不知道何时匈牙利社会主义共和国一张名不见经传的小海报也会流传到以香颂闻名遐迩的法国。”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此迷恋上——”
    “不要再说。”
    她似乎再也难以忍受地打断，然后就那样突兀站起来。
    他绅士地替她穿起外套，她却一把推开。
    然后丢下错愕无措的他，头也不回地步出餐厅。
    阿尔芒并没有追去。
    他看着她仓惶而迷乱的纤细背影消失在灯火中，慢慢勾起了唇角。
    “您会是我的。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