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戈特古卷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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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他想起了那个满脸怒容的大个子苏格兰人,去年那人带领一班人在Xe①公司工作。“麦克蒂尔死了?”“当然是你干的啦。至少,别人都这么说。”“这是谣言,苏西。”“你当然这么说。”“我没杀麦克蒂尔,我杀的是个没用的俄罗斯人,一个自以为在高层有很多朋友的中间人,可在我看来,他们的友谊只是短期租赁关系。听着,我想要一本新护照,以防这本上面有不良记录。要是事情能办得利索点,我可以预付费用。”“你想要多利索就有多利索,蒂尔曼。没人会卖给你的,也没人会雇佣你或与你分享情报。组织已经向你关闭了大门。”“也包括你在内吗?”“蒂尔曼,当然我也在其中。要是触怒了我的客户,我的晚年就会变得寂寞凄凉,贫困交加。我还是得先顾着自己,甜心,因为据我所知,你也时日无多了。不要见怪啊。”“有一点儿吧。”蒂尔曼说。
“祝你好运。”“保险”说这话时语气似乎很真诚,但她还不等对方作答就挂了电话。
蒂尔曼啪地切断电话,随手一放。他向酒保点头示意,酒保又给他上了一杯兑水威士忌。有人大费周章地把他扫地出门,无论那人是谁,他们已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造了奇迹。他将酒杯后仰,对着看不见的敌人默默地祝酒。他暗想,布兰德先生,你的第一个错误就是让我得知了你的名字。现在我们就要相遇了,十三年后,你终究再度露出马脚了。
你让我清楚自己已经摸清了门路。
①前身是黑水国际公司,是一家私人军事、安全顾问公司。
蒂尔曼是个无名小卒。他从不避讳这一点,如今岁月流逝,他越发感觉到这一点,他人生中曾有一度,世事明晰,而且简单易懂,他已经离这种状态渐行渐远了。
如今他已经被牢牢地困在这个谜团中。这场追寻才是他生命的形态与意义所在,因此,他是由一段空缺而定义的——实际上是四段空缺。唯一让他感到真实的是那些消逝的东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桥下遍布如此多的鲜血,肯定还有更多,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去看。如果他不看的话,蒂尔曼就不但是个小人物,更可能会一无是处,无处容身。与其承认他永远不能再见到丽贝卡或孩子们,他还不如一死了之。他对自己说,永远别回家;最后,承认这个世界一无所有。
年轻时的他同现在完全派若两人。那时,做个无名小卒是个轻松的选择。他出生于兰开夏郡的普雷斯顿,在那里一直住到十六岁,生就一副流浪者的秉性,也有流浪者的本领。他懒散怠惰,没有害人之心,甚至很没用。他四处流浪,惹是生非,对一切毫不在乎。
读书时,蒂尔曼大部分科目都很优秀,学术跟车间劳作和体育一样,他都任性而为,对任何事都不上心,所以什么事都不能精益求精。不费力气就能取得优秀,这就足够了。之后,他不顾老师一再热心地做思想工作,十六岁时辍学,在修车厂找了份工作,足以维持他些许放纵的生活:酗酒、女人,偶尔小赌——毫无信念,放浪形骸。
最终,也许是无可避免的,他脱离了日益习惯的轨道,加入了从英格兰北部往南部迁移的那一批人当中,南方似乎有更多的机会。这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决定:二战后的几十年里,兰开夏郡的大小工厂陆续倒闭,犹如被鱼雷击沉的拖网渔船一般,而由此产生的冲击波将一百万人推向了这个国家的另一头。在伦敦时,蒂尔曼干过很多工作,可没有一个让他产生强烈的事业心:一个强大的男人,他的力量总是隐藏着的。修车厂的机修工、泥水匠、屋顶修理工、保安、木匠,当然都是些技术活儿,蒂尔曼似乎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些技术。他没能做到的就是在一条路上坚持得久一些,以便发现在日常生活的伪装之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来,像这样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找到了他的重心,这本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第一次邂逅丽贝卡·凯利是在一个下班后的关门派对上,派对是他的前任老板在东伦敦的一家酒吧举行的。那时,他二十四岁,比丽贝卡大一岁。在深粉色的毛面墙纸的映衬下,她的打扮显得有些刺眼,不过,她非常与众不同,也许在哪里看起来都会刺眼。
她不施粉黛,当然她也不需要那一套:棕色的眼眸中蕴含万千色彩;苍白的皮肤映衬得嘴唇比任何口红的颜色都鲜红欲滴;她的秀发就如《雅歌》中描述的:如同树上的果子,累累下垂——蒂尔曼隐约记得在一节宗教学课上读到过。她娴静优雅,好似舞者在等待前奏,翩翩起舞。
蒂尔曼从未见识过这种美,如此完美,富有激情,又如此强烈。他也从没遇见过一个处女,所以他们第一晚zuoai时竟出乎意料地不太顺利。
丽贝卡坐在血迹斑斑的床单上,埋头在双臂中哭泣。蒂尔曼吓坏了,他以一种严重而又无法挽回的方式伤害了她。接着,她拥抱着他,激烈地亲吻他,于是他们又来了一次,这次非常顺利。
之后的三个星期里,他们如胶似漆,一个月后,他们俩在恩菲尔德区登记处登记结婚。那时的照片上,蒂尔曼无一不是搂着妻子的腰,保护着她,他的笑容中浸染着庄重,这是一个男人在携带着某样珍贵而脆弱的东西时才具有的。
对他来说,工作从来不是完全真实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尽管如此,爱情明显是真实的:婚姻是真实的。蒂尔曼的生命与另一个生命向内重叠,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中心。
他从未思念过幸福,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拥有了幸福。现在他明白了其中的差异,带着不安的惊喜接受了丽贝卡奇迹般的爱情。无论你做什么都配不上这份恩赐,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你多少预计着这种急剧的上升会突然跌落,预计着有人夺走这份恩赐。
可事实偏不是如此,孩子们出生了,简单的奇迹变成了复杂的奇迹。
乔德、塞思和格蕾丝。他们的名字跟《圣经》有关,蒂尔曼从没读过《圣经》,可他知道,在魔鬼出现并惹出麻烦之前,里面有一个花园。他觉得他们就住在那儿:这种感觉持续了六年。
感觉幸福,一部分是因为他已经学会专注于自己的技术和才智。他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销售中央空调系统,业绩很不错——足够租一间带有小办公室的仓库,并雇用一个秘书。他一周上六天班,除非有急事,一般不会很晚下班。他总是希望在家里帮丽贝卡把孩子们安顿睡觉,尽管她不许他在睡前为孩子们讲故事。对此,他始终不明白。她非常害怕故事,自己从来不读小说。如果蒂尔曼尝试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句式,她就会用一句话结束对话。
她是个谜,这一点他必须承认。他曾说过许多话向她解释自己,就差没用图表了,可丽贝卡就是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甚至不愿谈论自己的家庭。她只说过,家人们关系很亲密,非常内向,“我们非常珍惜彼此”。每每谈到这些,她就沉默不语,蒂尔曼猜测其中发生过悲剧,他不愿深究。
难道他是和一张照片结婚?只有一个外壳?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你对重力也一无所知,可你还是牢牢地被绑在地球上。他也被牢牢地绑住了,与她和孩子们绑在一起——温柔、紧张的乔德;闹腾、粗鲁的塞思;爱发脾气却又充满爱怜的格蕾丝;至于丽贝卡,所有的形容词都辞不达意,因为她是无法描述的。如果他还想知道更多,她或许会告诉他的。
可无论她说或不说,重力始终在生效。
九月的一个晚上,夏季仿佛一场车祸戛然而止,树木在火光中呈现鲜红嫩黄。蒂尔曼回到家,与往常一样准时,却发现人去屋空,彻彻底底地空了。乔德只有五岁,才刚上学,所以起先他以为自己搞错了日子,以为错过了一个家长会。正在懊恼时,他查了一下月历。
什么都没有。
他又检查了卧室,他的懊恼变成了极度的恐惧。丽贝卡衣橱的一边已经腾空了。浴室里,组合式梳妆盥洗盆上空空荡荡,只有他的牙刷孤零零地立在紫色的塑料漱口杯中,上面印着小恐龙班尼。孩子们的房间里收拾得更彻底:衣服和玩具,床单和羽绒被,海报和横条,以及钉在墙上的幼儿园绘画,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还有一件。格蕾丝的一件玩具——斯诺先生,一只闻着像香草香精的独角兽——掉在了沙发后面,被遗忘了。
接着,他找到了纸条,是丽贝卡的笔迹,上面只有五个字:不要找我们。
甚至连签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