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06章 Fam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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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大楼以南有个后花园。虽叫做花园,却没什么雅致的景色,唯一勉强能称得上看点的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工湖。湖的一角,几块假山石之间,坐落着一亭子。我远远便看到亭子中一抹熟悉的背影,那是澄澄。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若不是身上的病号服显得唐突,倒真像是与那亭子融为了一体。
我向澄澄靠近,路上寻思着等会的开场白。既不能惊扰到她,又要保证亲和力。虽然我和澄澄之间是天经地义的兄妹关系,澄澄亦被告知了我的身份,但眼下她显然无法把牢牢套住我的陌生人标签摘掉,我就不能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地跟她开些没品的玩笑。
澄澄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人工湖的彼端,直到我的手放在她肩上,她才发现了我。她那双看不出情绪的深黑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五秒,继而又转向隔着一层木制栏杆的湖水。我瞧了眼那口湖,水面上不见一丝波纹,就像一面还算清澈的玻璃镜。这种湖实在谈不上有特色。
我抓住时机,开口便问:“你在看什么?”
澄澄轻轻吐出一个字:“湖”
我又问:“这湖有什么特别的吗?”
澄澄答:“没有。”
我笑了:“真巧,我也觉得没有。”
十月将至,暑气犹存,比如我就还穿着短袖。可不知为何,第一阶段对话结束后,我的背后竟泛起了丝丝冷意。
我在澄澄身边坐下,把挎包放在大腿边,再问她:“澄澄,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自认为长得毫无特色,不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虽然昨夜才和失去记忆的澄澄照过面,但不能确保就被记住了长相。澄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也不知她的脑中是否存有我的印象。而我现在只求她能叫出我的名字。
“你好像叫苏智。”
“我就是苏智。”
“你是我哥哥。”
“没错!”
“我见过你,就在昨天晚上,你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看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不愧是我妹妹,果然不会叫哥哥我失望。
“你一个人在这看风景呢?”
澄澄点点头。
“这里没有看头,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西湖一带转转,那才叫湖,那才叫风景。”
澄澄又点了下头,表示她知道了。
惜字如金的澄澄让我很不自在。我盯着手心上的三条线,琢磨着接下去的话题,澄澄依旧默默不语地注视着湖面。如果她的眼睛能发射激光,这块玻璃已经被她射穿两个洞了。
“对了,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去滨江?”
我突然问道。对于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道听途说的神秘事件,我想还是当面问当事人比较有真实感。
“滨江?”
澄澄终于肯出声了。她把事发地点重复一遍,略感疑惑地看向我。
“你不知道?不是你叫警察送你回来的吗?”
“原来那里是滨江吗?”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在火星吗?”
“我记得火星不是那个样子的……”
我随口接上句:那火星是怎样的?澄澄竟认认真真报起火星表面的元素分布状况,而这些知识我都未有涉猎,只能干瞪着眼听起科普讲座。我不禁感慨:她把自己都忘了,却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信息,这是哪门子玩法?
“说正经的,你为什么要去滨江?滨江离这里可不近,你跑去那么远做什么?爸爸为了找你可是伤透了脑筋啊,就连我上课的时候都在担心你。”
澄澄的声音戛然而止。
澄澄那张白皙的小脸上,自始至终不曾显露出一丝表情,整个人就像一个冷冰冰的娃娃。我与澄澄坐成一排,彼此只有一拳之隔,我却感到我们的距离如中美两国间隔着一个太平洋那般遥远。
澄澄闭上双眸,睁开后又朝向湖面。
“……我不知道。”
“你忘了?”
“对,我忘了。我自己都在奇怪,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我只想睡个觉,可醒来就发现身边的景色都变了。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以为回不去了……”
这样说着,澄澄拽住膝盖处裤料的双手缩得更紧了。
我不放弃地问:“你再想想,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澄澄思量了阵,轻轻摇摇头。她的眼睛一直未看向我。
一时间,亭子内被沉默笼罩。
澄澄的身子就像钉住的木桩,恐怕一毫米都没移动过。她依旧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努力记忆昨夜的离奇经历。为了防止她因回想过于专注而引起头痛(我在电视上常见到),我从包里掏出中午买的奶油面包,递到她面前。
“……给我的?”
澄澄的视线终于朝向了我,她指着她自个,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早说过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吃些东西。”
“不,我没有心情不好……”
“总之是给你的,别管具体原因了。”
我将这稍显寒碜的礼物塞进澄澄手中。她双手捧着面包,看着我,我道了声“没有毒”,她才一小口咬住面包。
该怎么形容呢,澄澄的动作中,竟然,透着几分优雅?我绝对没有看花眼,澄澄小口咀嚼面包的样子,确确实实叫我联想到了那种自小接受良好的礼仪教育的大家闺秀。若不是她顶着澄澄的皮囊,我真的以为我看到的是哪位大小姐。
人失忆了,连行为习惯都会变得截然不同吗?
澄澄吃完了,我把她吃剩的包装纸扔进亭子外边一个绿色垃圾桶内。回来后,她对我说:“给我讲讲我以前的故事好吗?”想来她是不习惯把一个陌生人唤做哥哥,便忽略了对我的称谓。
我在澄澄身边坐定,开讲,把她自出生到两日前这段时期内,关于她的大大小小的事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她,其中的第二主角自然是我。我们出身平凡,我们生活平淡,着实没有值得浓墨重彩的地方,不过写成一本回忆录也可以有个两百页吧。
澄澄失忆之前身上发生的一系列怪异,我则只字未提,我想这类无头无尾的怪事告诉了她,也只能给她平添困扰。
我讲完后,问起感想。澄澄对我的声音宛如未闻,神态凝重得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听起来就像别人的故事。”
澄澄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就像是从智能机器人的口中发出的。虽然她是在抒发自己的感想,但那语气更像是在述说一个事实。
“……抱歉。”
澄澄突然挤出这俩字。
人总不能向空气道歉,我即认作她道歉的对象是我。
“好好的,说什么抱歉呀?”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带着自责神情的澄澄,和昨晚我见到的那个病床上的柔弱少女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那也不至于道歉呀。你得的是失忆症,这是病,还是难治的病。轻轻松松就能想起来的话,医院也该倒闭了不是吗?”
我说着便笑起来,本想缓和下变僵的气氛,而澄澄的五官就像用冰冻住了,眼珠都不朝我转动一下,显然我的努力没起作用。
束手无策的我,眺望起不远处被夕阳映照的波光粼粼的湖水。将思路整理了一遍,又对澄澄说:
“就听我一句,不要自责。你没有错,这事不是你能控制的。再者,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一个劲地自责有什么用?光自责你的病就能好吗?别去想些有的没的,调节好自己的心态,全心配合医生的治疗,就是尽到你的责任了。”
“可是,我……我害怕。”
澄澄低下了头,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害怕,永远想不起来。”
“那不要紧。”
我不知哪来的信心,毫不迟疑地保证道。
“你记得你是谁,我是谁,还有爸爸妈妈是谁就行了,那才是最重要的记忆。再说你还那么小,现在失去的只是整个人生中一小段时期的记忆,根本不足为虑。”
实际上,我也不能为我的话打包票,我只能不断催眠自己,去相信自己说的是对的。
好在,我的话似乎起了点作用。澄澄抬起头来,那双清澈的眸子终于肯正视我了。
她说:“我们是家人。”
我答:“当然了,还需要特地说明吗?我们是一家人。”
话音刚落,我的包里传出一段纯鼓点伴奏的RAP声,是我的手机响了,它就像瞅准了我停顿的瞬间才响起似的。
来电的是我爸。他问我们在哪,我说在后花园,他叫我们回去,我一看表,半小时过去了。我分明记得我和澄澄没讲几句话来着。
电话一挂,澄澄就问:“谁打来的?”
“我们的爸爸。”
我拎起挎包,再向仍旧端正地坐着的澄澄伸出一只手。以前每当澄澄走不动了,或者比我晚一步动身,我都会这样让她拉住我的手。
这一小细节显然也被遗忘了。她不解地望着我,淡漠的脸上却也清楚写着不明白三个字。
“我叫你拉住我的手啊。”
半响,澄澄放在大腿上的右手缓缓抬起,轻轻握住了我的四指。
她的手很小。
我体内的另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一定要抓牢这只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