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文、追忆  上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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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是近临初春的冬末时节。尽管如此,气候却寒冷依旧。出门的话,多少还是必须搭件厚大衣才得抵御阵阵冷风。
    
    应该。他猜测日本的天气目前应该是这种状况。
    
    之所以会用「应该」这个不确定的副词,是因为此刻的他,并不在日本。
    
    
    「藏、藏——」他感觉到有只手正在摇动自己,身体晃个不停,十足的干扰睡眠。
    
    「——藏之介?」
    
    他缓缓苏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西方人脸孔。他的外国室友。
    
    平常已经看到快要烂熟的一张脸,当下却觉得陌生。异常的陌生。好似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张脸。
    
    「你怎么了?你从刚刚就一直在呻吟、还不停的说梦话。做恶梦了吗?」
    
    操着英语的外国室友的嗓音低沉恳切。他的腔调并非地道标准的美国腔或英国腔,大概是从哪个……别的什么国家来的吧。他已经不想、也懒得去追究那种问题。那种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问题。
    
    
    因为现在他的脑海中,完完全全仅充斥着某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标准地道的东方人的脸蛋。白皙洁净。虽然并非精致小巧的瓜子脸、也不具有巧夺天工的五官容貌,但却让他没来由感到平静安心。她留着一头长发。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平常总是束成马尾、固定在脑后的样子。却往往会在他的百般要求下,鼓着双腮嘟起嘴巴,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接着抱怨他果真是个『外貌协会』等等。
    
    
    『假如我真的是个外貌协会的话,就一定不会选择妳了。』
    
    
    他记得自己有一回开了这么一个玩笑,换来她一记结结实实的肘拳。让他被队友嘲笑了好几天、也吞不下饭好几天。
    
    她的眼睛不大,却是他见过最烁烁有神的一双眼,像是会说话一般。两幕深邃黝黑里各自点缀上一抹光亮,宛如指引迷失船只的灯塔。她最常摆出的表情就是歪斜着眼睛眉毛和嘴角,最常说的话就是从口中溜出的一大串吐槽,最常采取的行动就是每当看不下去伙伴们的耍宝耍笨举止时、抓狂起来追杀他们四处乱跑。
    
    基本上,她应该是离一向追求完美无缺的自己、心目中那种理想对象的标准,还有一大段差距才是。
    
    若要谈到进步空间可能还过于勉强。倒不如用「重新投胎、下辈子再重来」形容会更加贴切点吧。
    
    
    然而,人生中就往往存在着许多「但是」。
    
    
    他一面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一手撑住下颚,嘴唇拉开一道浅浅的弯弧。
    
    他的外国室友看着他,既好奇且疑惑。「对了,藏。」
    
    「藏(くら)」,这是他的外国同学会习惯称呼他的方式。有些人也会叫他做「白(しろ)」,但他曾笑着否决掉这个绰号。因为听起来实在很像宠物的名字。如果是另一种「白(はく)」的话,那他还勉强接受一些。
    
    不过,这种亲昵的叫唤仅限于同性好友之间。他绝不允许异性这么称呼自己。有一回,某个不知道从哪个国家来的女同学误踩这道界线,就让他板起脸孔、振振有词地讲述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八股大道理。
    
    和他来自相同国家的同学都嘲笑他太过小题大作。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
    
    『白石君,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曾经有几个日本同学以别有深意到教人厌恶的眼神注视着他、甚至质疑起他的性向。但他总以没事人般的微笑虚应过去。
    
    原因无他。他懒得解释太多,因为没意义。他并不是特地出国留学来交朋友的。尤其是女性友人。他有个怪癖,就是对倒追男性的女性敬而远之。这种怪癖一径跟着他直到长大成人。
    
    想认识对象的话,他会自己去寻求合适的人物。然而在这地方,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激起他意欲深入了解的想望。
    
    或者该说,他的动力和热忱,全都已经消耗在了某人身上。并且一点也不剩地留在日本。
    
    
    「留在那个他认为值得的人身上」。
    
    
    「藏,你刚刚在说梦话耶。」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到外国室友还在自己面前。
    
    「是吗?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听见自己是以英语响应对方,而并非母语的日文。理所当然,他已经待在这地方快要三年了。
    
    「你刚刚说……呃、我想想那个发音该怎么表示……」他看着外国室友一面在口中叨念、一面在纸上写下几个英文字母。来自日本的他立刻就意会过来、那是他最熟悉的罗马拼音。日文的罗马拼音。
    
    更正确的说,那是日本名字的罗马拼音。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名字。
    
    「m、a、m、o、l、u……」他根据外国室友所写下的字母,把它们组合成一个单词,并且念给对方听。顺道把「l」纠正成「r」。「『まもる』。这是日文名字。写成日文的话就是长成这样。」
    
    「原来是名字。」他见眼前这名外国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觉有趣。「那,这名字的翻译是什么?有什么意思吗?」
    
    「简单的说,」他望向窗外。却全然看不进当下的风景。
    
    现在的日本,应该还是寒风飒飒、枯叶凋零的季节吧。不知道还下不下着雪。虽然这地方的冬季也会降雪、虽然一样是冰冰凉凉的触感,但总觉得没那种熟悉的味道。
    
    果然还是故乡的月亮比较圆。
    
    
    ……不晓得她有没有照顾好身子。等会儿来打个电话好了。顺便问候大家是否一切安好。
    
    
    「藏?」外国室友的呼唤声又传进耳里。「你又在发呆了,你该不会想清醒着说梦话吧?」
    
    他笑着摇摇头,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刚刚说的那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守护』。」
    
    「守护?」对方彷佛细细咀嚼着什么般、厚如橘瓣的双唇动个不停。「感觉是很棒的名字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男的还是女的?也是个很棒的人吗?」
    
    他支手托腮,对外国友人的询问但笑不语。即使是出了多年国的现在,他依旧维持着在左臂上缠绑绷带的习惯。他改不掉也无法改掉这个习惯。这动作已经深植在他的骨血中,根深蒂固。纵然他不再需要用绷带来隐藏任何东西
    
    在见不到大家的地方,唯有这些绷带能让他稍微睹物思人、解解思乡之怀。
    
    
    以及网球。闲暇无事的时候,他也会去附近的网球俱乐部打几场。
    
    
    他不想承认自己容易感伤。但每每在拾起球拍和球的时候,总会教他失神好一阵子。
    
    
    「不过,那个人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吧。」外国室友的声音有如连绵江水、滔滔不绝。「否则,怎么可能会让你在作梦的时候还梦到,甚至叫出他的名字。」
    
    「嗯,是啊。」关于这点,他毫不迟疑地点头表示认同。
    
    「『她』的确很重要。对我来说。」
    
    这句话他是用日语说的,还格外加重力道强调「她(かのじょ)」这个字。
    
    他看着外国室友满头问号的迷惑样,忍不住大笑。
    
    
    ×
    
    
    当他醒过来时,便听得他的外国室友说:「这是你满一个礼拜、每天都会说梦话了。」
    
    ——而且说的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名字。
    
    他大概也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梦到她、一直呼唤她的名字。
    
    
    因为他已经一个礼拜连络不到她了。
    
    
    想起上个礼拜,在电话中、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有气无力,有一句没一句。他体贴地关心她是不是最近事情繁忙、是不是累了,有时间该好好休息,或者干脆放个假去什么地方玩玩之类。
    
    但是她却停顿了许久,最后才慢慢回了一句。
    
    「没有你在,我不知道哪里好玩。」
    
    当下,他切切实实有种犹如整个人遭晴天霹雳、或后脑遭到重击的感觉。好半天吭不了声。
    
    她大概也明白这么说会让他感到困扰和无措,于是连忙补了一句:「你不要在意,我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
    
    接着,她就挂上了电话。
    
    
    然后,一直到过了整个礼拜后的现在,全然无消无息。
    
    
    当他拨打其它人的电话作确认时,得到的结果和答案全是类似的。
    
    「拜托!这是我们该问你的话吧!」话筒彼端,他的拍档兼好友忍足谦也机械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没好气。「你们到底又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和我们断绝连络?」
    
    
    断绝连络?
    
    
    他开始感到焦虑。无与伦比的焦虑。
    
    焦虑到使他无法全神贯注在课业上。
    
    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如坐针毡。再多再丰富再细腻的词汇都无法贴切妥适地形容他当前的心境。
    
    他甚至听得见从自己口中传出的清楚的梦话。而那时候,他正在熟睡。
    
    「『まもる』。」
    
    「まもる」、「まもる」、「まもる」——
    
    
    守,妳在哪里?
    
    
    「藏?藏——」他感觉到身体被人摇晃推动。「你又在说梦话了。而且讲得很大声啊、声音听起来很慌张啊。」
    
    他从趴睡的姿势恢复成上身直立的状态。他的外国室友一看清楚他的脸,立刻吓得倒退三尺。
    
    「藏!你、你的黑眼圈好重!真是太可怕了!好像被打了好几拳、好像中国的国宝熊猫!」他微瞇起眸、看着室友凑近自己,满脸是担忧。「你需不需要去看医生啊?一直作梦梦不停的话……应该是要去找心理医生?还是去精神科挂号?」
    
    他摇了摇头,扶住晕眩的脑袋。左手上的绷带跃然入眼。
    
    这是他自国中时代便养成的习惯。这会不致让他忘掉从前那些在球场上、挥洒青春与汗水的欢乐时光。
    
    小石川、阿银、谦也、千岁、小春、裕次、财前、小金——
    
    我好想念你们。
    
    他低下头、双掌覆盖在脸上。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眼泪掉落。他试图转移注意力。
    
    
    梦里的她,神情十分忧郁。
    
    
    ……妳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为什么不笑?心情不好?哪里不舒服?
    
    
    他曾发过誓,就算他只剩下一口气,也绝对不会让她露出那种难过的样子。
    
    当他伸出手,想去接触她的脸时,她的身影却化成了一片一片、漫天飞舞的樱花瓣。
    
    那画面令他不自觉想起了最初始遇见她的场景。
    
    那是个残樱纷飞的初春季节。空气中淡淡的樱花香里、混入了她身上独有的洗发精与檀香气味。
    
    但是在这里弄不到檀香。他几乎要忘了那是什么样的味道。
    
    
    然而,为什么会是樱花瓣?难道日本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吗?又是冬去春来的一年过去?
    
    
    不、不对,现在应该还是二月末,还不到融雪的季节。
    
    樱花……
    
    对了,有一回去赏花的时候,她曾经提过自己不是很喜欢樱花。
    
    「为什么?」他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她的。「女孩子不是都应该会喜欢那种粉粉嫩嫩的颜色吗?而且花瓣飞舞的景致不是很漂亮?」
    
    「你又来了。又把那种断然推论的『都』用在我身上。」她对他翻了翻白眼。「花瓣胡乱飞舞到身上的话、还要拨掉很麻烦耶。万一不小心在衣服上留下残渣的话很难洗的。而且,我不喜欢那种少女气息太重的东西。」
    
    ——明明就已经不是什么少女了,还喜欢那种东西不是很恶心吗。
    
    说得也是,她是不能以常理检验和判断的特殊人种。
    
    接着,他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植物。她犹豫了会儿。「呣……」
    
    「有毒植物……还有紫杉。」
    
    受到他的影响,她也渐渐能够抱着欣赏的角度看待他最喜爱的毒草。以及他替她作联想的紫杉花。她打从心底喜欢有毒植物那种和自己颇相向的自我防卫特质。
    
    他因为开心而笑得很开心,但她却冷冷瞪了他一眼,脸上不难见着明显的羞赧。其余伙伴则是在一旁吵闹、瞎起哄得愉快非常。
    
    她老是嫌自己手脚笨拙、资质驽钝,无法适时体察他的想法和心情。但于此同时,她却又常常做出教他又爱又怜的逗趣反应。
    
    她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独有的气息和一举一动,正是吸引他的主因。根本就不需要另外学习或模仿任何所谓情侣间的互动行为。
    
    因为那正是最适合他们的互动模式。他会详细地替她解说每株毒草的有毒成份、以及不小心误触时的后续效应,而她会尽责地扮演好听众的角色。并且乐在其中。尽管学生时代修过一点草药学的课程,但她依然不是、也不可能是这方面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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