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十五章、虎克船长与小飞侠(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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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老人已经从军火走私领域的龙头退居幕后,穷极一生所累积的财富已经足够得即使到下辈子也不愁吃穿、甚至能环游世界好几趟,更不必他亲自出马处理一些事情,几乎都交由身边的心腹——一名脸上带疤、总是抽着长烟管的中年男子打理。不过,有时候闲着还是闲着,他也会当当手下那些年轻人们咨询的顾问。船越梢隐约察觉得出来爷爷在做什么,但是她始终没明着提出疑问。老人也从不让她插手这些事务,只勉强让她以赛车女郎的身分待在赛车场里,打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
至于另一名赛车女郎武田潮,虽然拥有一副浓眉大眼的中东人面孔,却取着极不搭轧的日本名字、日语流利。据她本人的说法,这似乎叫做「入境随俗」。当时还被黑河守吐槽了一句「入境随俗不是这样用的」。
「不要这么严肃嘛!名字什么的,终究不过只是个被人另外添加意义的符号而已,只要能区分谁和谁就行了嘛!」
外貌一看就知道既非蒙古种人也非高加索种人的武田潮笑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出身于哪个国家、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父母家人。名字也是她自己取高兴、听顺耳的。她只有印象幼时的自己曾经坐过船,那是一艘破烂不堪的渔船;没被钉紧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留着很大的空隙,冰冷刺骨的海风不断地钻入,发出咿咿呀呀的噪音;引擎声听起来没经过充分的维修和润滑,整夜响个不停、吵得无法入睡。浸在海中的螺旋桨带动整艘破船持续震荡了若干个失眠的夜晚。
她在船上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脑子里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她也还记得和自己同船的乘客有许多男女老少。但是船舱内太阴暗、窗口都被帆布遮盖住,完全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只能藉由摇摇摆摆的感觉判断自己还在海上。这是当然的。她看不清楚那些脸孔长相,只知道每个人的穿著打扮都像是居住在难民营里似的破旧脏乱;空气中一直有股挥散不去的酸臭味与海风的咸味,气氛沉静死寂。
就这样摇晃了不晓得多久。某天,船只终于停靠在某个港湾里了,只有她和几名外国面孔的女孩被带下。有人告诉她们,这里是一个叫做「日本」的国家。船是在深夜靠岸的,码头上没点灯,暗无天日;只有灯塔的光柱以规律的节奏扫过来扫过去,规律地照亮光柱接触到的地方。
一直到很久之后,武田潮才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偷渡客」;也就是被人口贩子作为买卖交易的商品。并且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从事着特种行业。她只觉得讨厌,但是不晓得这种行为代表着什么。会被卖到这里,似乎是因为有些「顾客」特别喜好外国人。后来,再一次偶然的机缘中,她和船越梢相遇。两人一见如故,船越梢要求爷爷把她赎出来。于是,武田潮替自己取了新名字,在船越老人的帮助下取得了日籍身分,就这么待在船越赛车场里;以赛车女郎的职务工作着。
「为什么妳要用武田这个姓?」有一次,黑河疑惑地问道。
被问话的那位大小姐立刻双手交握、十指相扣,双眼绽放出晶亮光芒。
「因为人家读过一点战国史,很崇拜武田信玄啊!」
「……好吧,妳高兴就好。」反正在国内,姓武田的人随便抓也都一大把,不差她一个。
这间小赛车场隶属三重县铃鹿赛车场的分支之一;除了经营者船越老人本身、以及被他当成孙女抚养长大的船越梢都是混血儿、武田潮的外貌一看就知道是中东地区的人种之外,也有来学习修车技术的中辍生,打架闹事被抓进来痛揍一顿、结果却当上了职业车手的不良青少年,也有些中年失业、然后阴错阳差转型成修车技师的普通大叔。不过,维修人员几乎都还是满身刺青、看似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当中也有喜欢穿花衬衫和灯笼裤的男同性恋者,却脑筋灵活,负责管帐和各种大小业务。
——概括而言,可谓龙蛇杂处、三教九流齐聚一堂。
而这间赛车场,除了作训练车手的用途以外,有时候也充当施行某些谈判或进行交易的地点——自然是不为人知的秘密用途。
就当某次谈判正进行着时,她就出现了。
那个不知从何处来、又是怎么来的长发黑衣女子。
就像是能在空中自在遨翔的彼得潘那样翩然现临。
船越老人很喜欢读童话故事。年幼的时候,这是身无一技之长的母亲所能给他的最大的资源、同时也是用来读书识字的方法——被丢弃的、破破烂烂的童话本。他读不懂英文字,但是母亲会教他日文单字和文法、读音和念法等等。
在许多国家的童话之中,他最喜欢的故事,就是小飞侠彼得潘。
尤其是在结尾,虎克船长被鳄鱼吞掉的那一幕,总是令他的心情开怀畅快、激动亢奋。
第一次见面时,黑河守连「女人」都称不上;是个在常人的认知中、应该还青涩无知的高中女生。
然而,却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她浑身散发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负面戾气,玄黑色的眼中闪着嗜杀又嗜血的冰冷光芒。
这小丫头和我是同类。
当下,老人心中立刻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并且二话不说,移动枪口对准她、扣下扳机。
女孩闪过了子弹,朝在场所有人发动攻击。
年过七旬的老人见识过大大小小、可能会被称为「地狱」的景象,其实已经见怪不怪。然而仅仅一人、而且仍然是名未满十八岁的少女,便有能耐制造出堪称地狱图像的光景,老人活到超过七十岁,这还是头一遭目睹。
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身旁的人们则是被吓得合不拢嘴。
没来由的,就是感到开心。
老人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濒临死亡的灵魂再度复苏;原已烧为残弱死灰的生命又逐渐复燃。
『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老子才是怪物啊。』
老人愉悦得彷佛觅寻到知音。逐渐凋零的精神也似乎得到了寄托。
骨子里流着杀戮的血液,继承斗争之心的血统——不祥的命运,注定必须与灾祸和死亡相伴。
招招足以致命,生来就是要战斗的人种,指的应该就是她这样的人类。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她的外貌。
黑发、黑眼、纯粹属于东方人的长相。
——多么相似的容貌。
相似得让老人的意识猛然坠回往昔时光。一瞬间,把她的脸和记忆中那张最熟悉的东方女人脸孔相互重迭。
母亲的脸孔。
缅怀归缅怀,该执行的步骤仍旧不能省略跳过,这个陌生女孩终究是名不长眼的闯入者;既然在未受邀而擅闯的情况下就是敌人,是敌人就应该清除。
老人移动持枪的手臂,鞭炮声响起、一颗子弹打进年轻女子的大腿,没有立刻取她的性命;部分原因也是她移动的速度太快,独眼的老人很难捕捉到她的头颅动向。
肌肉血管尽数断裂,受到重创的腿支撑不住,骤然闯入的年轻女子摔倒在地。
从体内流出的大片鲜血瞬间染红了水泥地面。色泽偏暗红的血液。
老人身旁那名脸上带疤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一脚踩在她戴着金属指虎的手上,同时用枪口抵住她的脑门。
『呜!』劈哩啪啦几声,难以忍受的剧痛强烈地刺激着敏感的神经,从手指和手掌等部位迅速传送到大脑。
哎……怎么搞的?是骨折吗?骨折了吗?原来骨折就是这种感觉吗?身上什么部位不顾自我防卫的意念被硬是凹断碎裂的感觉……
很痛,痛得想一头撞昏或撞死。嘴巴微张,却喊不出半点声音。
然而,即使满身负伤、即使被枪口指住眉心,即使在年轻女子的眼中仍然读得到死亡将临的恐惧——尽管只能趴在地上仰望,她却依旧恶狠狠地瞪着被视为敌人的目标。
『妳——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理由而来?想取老子的性命吗?』混血老人放下枪,用同一只手抽着烟斗。她的样子会让老人联想到战争时被推上火线担任神风特攻队的年轻队员。
那些被洗了脑……不知恐惧为何物,不知死亡为何物,视生命如敝屣的年轻人。
年轻女子将脸别向一旁,吐出一口血沫。『……把伤害她的混帐统统交出来,我要杀了他们。』
即便区居于下风、险象环生,年轻女子的气势依然不减凌厉,完全没有半点弱者应该显现的姿态。除了为首的老人与身为其心腹的中年男子,其余年纪较轻、胆子不够壮的成员,无论有没有受伤、都没人敢靠近一步。
『妳自己都已经变成这副凄惨的模样了,还想杀什么人?』中年男子用戏谑的口气道,一脚踢向她的腹部。
刀疤中年人穿着沉重无比的军用靴,材质厚实、鞋底坚硬。想来内脏应该受了不轻的损伤,她呕出一口鲜血。
老人倒是好奇地问:『我们的小子伤害她?「她」是谁?妳又是谁?』
『……别管她是谁我是谁,你们没资格知道。我要宰了伤害她的家伙!』年轻女子趴伏于地面,嗓音微弱无力,听来却让人感到撕心裂肺。
『不管怎样,在没弄清楚之前,我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手下的人交出去呢。』中年人收到自家主子的眼神示意,犹豫了会儿后、蹲到她身边,『——这样吧、如果妳真的想替什么人报仇,就拿住这家伙、然后对准妳想置死的目标。』中年人将老人交给他的爱枪˙型号为MarkXIX的沙漠之鹰塞进她手里,那只指关节尽数骨折并且鲜血淋漓的右手。
『如果这是妳真心想要的局面,就扣下扳机吧。』
枪枝从那只连手指都弯不了的掌中缓缓掉落。指关节呈非正常的方向扭曲。
『假如妳自己没办法的话,那老子就发发好心、替妳做这件事吧。土瑛,帮她一把、好好看清楚周遭这些家伙的长相。』
船越老人下完指示,中年男子随即伸手想揪住年轻女子的长马尾、好让她抬起头与老人正眼对视。不过,就在他碰到那束黑发之前,下颚却冷不防受到一记使尽全力的头锤冲撞。突如其来的攻击使那名中年男子直往后飞,接着撞上墙壁。他斜倒在墙边站不起来,有种下巴关节脱臼的错觉……不对,是真的脱臼了,中年人发觉牙颚开合的功能已经彻底丧失,说不定还有骨折症状,疼痛让他完全睁不开眼睛;同时大脑内更是一阵阵天旋地转,连手下们在旁边呼唤的声音都听不见、更无法响应。好半天只能当名瘖哑人士,嘴里尝到铁锈般的浓郁腥味。
真是颗有如金刚石一般的头盖骨,想必那小鬼的钙质应该是多到满出来——之后,短时间无法言语的中年男子在纸上写下这段话,惹得现场哄堂大笑;中年人不仅下巴骨折,也被撞掉了几颗牙。黑河后来听说了这件事,既没道歉、更没展现出丝毫惭愧之情,只不以为然地丢了一句「活该谁叫你想乱动我的东西」。
『……混蛋,不要碰我的头发……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无预警采取突袭行动的那位入侵者龇牙咧嘴着怒喝,摇摇晃晃地站起。腿上的伤口虽小,却血流如注,腹部和双手剧痛难耐。光只是站着,就几乎耗掉所有的力量和意志力。双脚、全身抖得几乎站不住。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长长的发丝凌乱地沾附着颈项肌肤,泥泞与血水混搅在一起,看起来既可怜狼狈又落魄。即使如此,周遭人等却退得更开,没人敢驱前一步。
雷声和雨声未曾间断。闪电让室内忽明忽暗。
船越老人见状,除了大大嘲笑该名心腹的一时不察与粗心之外,心里头的兴味更加浓厚。
负了伤而展现出无尽愤怒的猛兽,是世界上最危险、最凶残的存在。
不对。她的等级应该是比野兽、或鬼怪这种还要更高一些。
老人在脑中试图搜索着符合她气质的形象。
嗯……这不行、那不好……
筛选到最后,他想到了个不晓得合不合适的。
依稀记得是在神话故事中,据说能吃人又能吃鬼的东西
——夜叉。
『小鬼,妳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船越老人又问了一次。『还有,妳所说的「她」是谁?』
一想起泪流满面的女孩的容貌,她一口闷气就哽在喉咙、心头;血腥味满溢在口中,牙关咬得死紧。想握紧双拳,指关节却痛得使不出半点力量。
『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