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十四章、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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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望了几秒钟后,一名车手戴起安全帽,跨上自己的机车。他的防摔衣裤和车身主要都为深蓝色系,是刚才始终居于首位的那名骑士。
「日向君,你不稍微休息一下吗?」叼着长烟管的中年维修人员问道。「要是处于高速的情境中太久,注意力会持续下降。如果体力不足、精神也会无法维持在最佳状态,很容易出事的。」
「我休息够了,在旁边看着、热血又开始沸腾了。」
日向佑圭(ひゅうがゆけい),名字念起来有点绕口。今年二十八岁,待在船越赛车场里的时间超过了十年,算是资深人员之一。自从满十八岁那年考取大型二轮车驾照以来,便开始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也时常受邀到国内各地的赛车场或相关机构担任讲师或训练师。目前是京阪地区名列前茅的车手,也是船越赛车场中最令老人感到骄傲的优秀车手。
——起码,在某女出现之前是最优秀的那位。
「佑圭,不要太赌气、失去平常该有的水平啰。」武田潮扬起风情万种的美艳笑容,对他挥了挥手。
「请放心,我不会的。」
深蓝色的重机也驶上了车道。两台重型机车在车道上竞速角力,黑衣骑士始终领先蓝衣骑士一段距离。
「佑圭一定觉得很不服气吧。」武田潮挨在船越老人身边,替他按摩残缺而萎缩的手脚肌肉。她就像是老人的第二个孙女。「在黑河君来以前,他的速度是最快的。」
「要是黑河君愿意加入车队的话,光比赛门票就绝对能让同好抢破头。也许该考虑以预售票的形式发布消息,要不要打些广告呢……」船越梢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搓了搓下巴。不久前那副死命纠缠住人家的无脑傻大姐举止荡然无存,此刻完全是一脸精打细算经纪人或奸商的样子。
「小梢,就是因为妳这种想利用她的意图太明显了,人家才打死不想加入。有时候也该稍微掩饰一下吧。」中年男子用手指挟着烟管,深深叹气。
「有什么办法嘛!人家的志愿可成为生意人喔!」船越梢双手插腰,理直气壮地挺起胸……波涛汹涌的上半身。「要想做好生意,当然需要很多资金嘛!我想象爷爷这样,在三十岁以前就能赚进大把的钞票!一辈子都不愁吃穿,而且还能环游世界!」
「妳在说什么,老大从事的可是……非法的生意。」中年男子迟疑片刻,目光投向自家主子的后脑杓。
船越老人专注地盯着在车道上竞逐的那一黑一蓝;还很灵光的脑子几乎没忘掉一路走来的人生历程。
老人还记得在第二次见面时,黑河守看了看他的脸,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老头子,你是混血儿吗?」
老人大笑几声,用完好的那只手拍拍大腿。「看起来很明显吗?老子是美国大兵和日本女人生的,从小就被孽种孽种地喊个没停。」
然后,老人对那名根本就不熟悉、甚至头一回找上门就是二话不说直接砸场兼揍人的陌生女孩简单述说起自己的生平。
×
老人出生在昭和年间,是美国士兵和日本女人所生的混血儿。但是他从没见过据说是美军身分的亲生父亲,「船越」是母姓。老人小时候和母亲住在一处破落的小村庄,过着有一餐没一餐、清苦贫穷的日子。虽然生得一张看就知道并非纯正日本人的混血儿脸孔,但是他对英文一窍不通,连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同村的孩子见他长得和村民们不一样,时常以此作为欺负的理由,直喊他是洋鬼子、怪物,最好快坐着喷射机滚出这个国家和这块土地。一些支持战争的激进份子们更是视混血男孩如仇敌,见他俩孤儿寡母好欺负,总是冷嘲热讽、恶言相向。
老人从不曾听母亲提过父亲的事情;不知道是太伤感了不愿意说、说不出口,亦或连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母亲只总形容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因为工作太忙了所以才没空回来探望他们母子。看着母亲失望又落寞的侧颜和身影,小男孩打从心底憎恨父亲、以及流着异国血统的自己。
有一天,小男孩突发奇想,想把自己的双眼弄瞎。
——这样一来,他就看不见自己,看不见这张会让母亲痛苦难过的脸了。
当时,船越少年抱着这种天才主意,拿着尖锐的树枝刺进自己的一边眼睛。他是左撇子,刺的是左边的眼珠。
后来的情况如何,他没什么印象了;只觉得不断有东西从眼睛里流出,很痛、痛得快死掉,头也痛、全身上下都在痛,每根神经肌肉骨骼细胞都在痛,痛得想就这么死去——大概是太过剧烈的痛楚抹消掉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吧。
清醒过来时,在朦胧模糊的视野中,男孩看见母亲坐在旁边凝视着他,形容憔悴、泪流满面。
小男孩一直都认为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脸上的每条皱纹,头上的每根银发,都美得让他目不转睛,混血男孩非常喜爱那张端庄贤淑的东洋人的面容,深深地留在记忆里头。直到现在七老八十了,心意和想法也没改变过。
肮脏的树枝让小男孩感染了破伤风,差点恶化成败血症。当时日本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期。在那个各项资源皆极度缺乏的战乱年代,成年男性几乎都被征召到战事前线,被留下来的老人、妇女和孩童只能想办法自力更生。
感染破伤风的混血男孩好几天高烧不退。他母亲无微不至地照料宝贝儿子,四处奔走、身心俱疲,只希望能得到让孩子尽快康复的方法。
后来,凭借坚强的意志力与抵抗力,男孩的烧总算退了,身体逐渐复原——以一只眼睛作为代价。
尽管如此,独眼的混血男孩却丝毫不自卑。为了回报母亲的辛劳和养育之恩,他下定了决心,要让母亲过丰裕的生活。
趁着战乱景况,他离开了家乡和母亲,铤而走险——从小规模的零售商开始,渐渐发展成在当时连系国内外情报的黑市商人。只要掌握了所有的讯息交流,即使想把全世界都囊括在手掌中,也并非难事。
老人当时的年纪还很轻,却已经坐上主要司掌军火走私领域的黑市龙头宝座。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太平洋战争开打后更是如此。就如同他的孙女小梢所言,这项生意让他在战争时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获取教人跌破眼镜的庞大暴利。
在这段期间,他又付出自己的一手一脚、卖过血也卖过内脏——当然是些无关紧要的脏器,也包括部分肝脏——以致现在年纪大了以后,身体愈来愈衰弱、必须定期跑医院作检查,并且以各种药物维系每下愈况的身体机能——就为了让这条污秽不堪的生命持续下去,为了能买到一切的财富。
每当夜阑人静、因为身体不适而辗转难眠时,老人总会想自己并没比那根戳破眼珠子的树枝干净到哪里去。
直至今日,船越老人所拥有的总产与身价,恐怕和国内、全球那些知名大集团或大财阀的总裁与董事长不相上下。只不过,都是些无法光明正大端上台面用以炫耀的钱财。再加上他本身并不奢华挥霍,过着平民甚至是「贫民」般的普通生活;无论是饮食、住处或是穿着打扮都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用来代步的车辆也都是价位一般的国产车。从不知情的外人观点来看,行事低调的船越老人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老人罢了。
之后,他并没让母亲享受到富足的生活。因为就在他出外打拼的时候,家乡的母亲便积劳成疾,抑郁而终。当时他正在国外;接到消息时,母亲已经过世有一段时日了。连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是再也受不了只能苦苦思念的日子了吗?
然而,死人不会说话,这是个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母亲的过世一直搁浅在船越老人心中,成为将会一起带进棺材的遗憾。
年轻时的老人为了想让母亲过好一点的生活,他认为,首先就必须要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愈多愈好、钱永远不嫌多,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他到处向人鞠躬哈腰、低声下气、忍辱负重,伤害自己也取人性命,干过各种见不得光的肮脏事。由起初一个连英文字母都不会念也不会写的乡下草包,变成到后来不仅对英文、也对德文和西班牙文等语言听说读写样样精通,交易与谈判手腕高强的军火铁血走私商,在黑市商场上呼风唤雨、喊水能结冻。船越老人并不混黑道,但是就连黑道份子也必须对他敬畏好几分。
不过,他却没机会让母亲品尝到他努力的成果。
年过四、五十岁,理应是人生历练到了某种阶段、差不多该看透世间百态的年纪,船越老人却开始迷失自己。
他原本就是为了母亲才想赚钱的,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赚大钱还有意义吗?该为谁辛苦为谁忙?
老人的本性并不风流滥情,也不想在感情方面伤害任何人。不过他身边的女人总是来来去去,短暂地在一起又分开、在一起又分开,飘荡的心一直没有个固定归属;不知道自己究竟爱谁、谁爱自己,谁值得去爱、自己又值不值得被爱,甚至不晓得自己懂不懂爱。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爱」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是什么,又有些什么意义。和女人在一起的期间,性格谨慎的他完全没让对方摸透自己的身家背景;她们只觉得他是个普通人,心不在焉的普通人。
这些女人只有个共通点——全都是日本人。美日混血老人的潜意识会驱使他去寻找日本女性。
或许,他只是在那些黑发黑眼的东方女人身上,希望能看见些许母亲的影子。
因此,船越老人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子嗣。只在某一天开门时,发现门前被摆了个篮子,里面有张纸条,写着这孩子是您的孙女,但是我养不起,只好托付给您之类的句子。字迹非常潦草、并且油墨糊成一团,感觉是在匆忙之间仓促写下的。
老人不知道写下这纸条的人是谁,孩子又究竟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儿女;这婴儿也有可能只是路过的谁随意放置的弃婴。
但是这些完全不重要,养个小孩对于身价上亿的船越老人来说,丝毫不成负担。他不假思索便收养了篮子里的女婴,并且取名为梢(こずえ)。他视小梢如己出,当成亲生孙女一般疼宠。而船越梢也长得一副疑似混血儿的脸蛋,这让他稍微觉得这女孩有可能真的是他孙女。倘若是美日混血的老人的直系孙女,应该至少会拥有八分之一的美国血统,并且多少会表现些特征在身体上才是。对遗传学并没怎么研究的老人由衷如此认定。
总而言之,有了小孙女的陪伴,船越老人觉得枯燥乏味的生活终是染上了那么点斑斓色彩,也让他觉得活着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意义。尽管,老人内心深处一直存在个疑惑——既然丢弃小梢的人若非他的亲生子女、就也应该认识他,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
可能的原因太多太多;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也不重要。老人已经衰老得没力气去思考那些事情和问题。老人叼着烟斗,坐在会发出咿咿呀呀声的摇椅上,前后轻晃;让西斜柔和的夕阳光温暖骨瘦如柴而残缺的老迈身躯。数十年来过得跌宕起伏、波澜万丈,现在他只想静静地渡过余生,等待生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