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真谢谢妳啊！总算是得救了……」
    黑河微微蹙起眉心。总觉得这种话似曾相闻……好像曾经从什么人的口中听来过……
    「咦？难道哲医师对主动的女性没辙吗？好可爱的特性——」
    「呃？不不不、妳们误会了。」年轻医师一面苦笑一面挥摆双手。「我并不是不会应付主动的女性，只是因为妳们这些小姐的年纪实在太小了……我会有罪恶感，而且真的还不想被押进警察局喝茶啊！求求妳们也稍微考虑一下我的立场。等妳们成年以后，再谈这些也不迟啊。」他愈是低声讨饶，女学生们的反应就愈是热烈。
    「……那你干嘛对这些护士视若无睹？她们不是已经成年了吗？」从头到尾就只顾找更像局外人的她瞎扯淡。黑河斜睐对方一记卫生眼。
    「哎唷！和未成年的比起来，我更不想吃窝边草呀！一个弄不好会衍生出很多麻烦的——」
    「哲医师，好讨厌！」
    黑河觉得已经翻白眼翻到眼球肌肉酸痛不堪。懒得理会那幅糟糕的大人打情骂俏、外加女学生拚命对年轻医师献媚的糟糕场面，只管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啊，黑河小姐，可以麻烦妳去帮那些女孩子抽血吗？」一名护士用下巴指向几名等待抽血的女学生。「因为我们看妳好像很喜欢帮人抽血……而且也很熟练的样子。」
    不知怎地，这些护士对她的态度似乎减少了许多敌意、和善了许多，大概是因为那些敌意和嫉妒全转到了女学生身上吧。
    「是的……我的确、很喜欢……血这东西……」
    黑河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走向那些女孩子——然后莫名觉得她们相当眼熟，气息也相当熟悉。而她们看着她的眼神更充满了慌乱和惊恐。
    于是，黑河勾起了唇角——笑容中充满了与对方流露出来的惧怕情绪完全相反的邪气。
    这种情况该怎么形容来着？冤家路窄？
    「唔、唔呃……」女孩子们吓得窝成一团，像一群缩在洞窟里的小白兔。
    「……只不过是抽个血，被针扎一下就结束了、像蚊子叮一样，没什么好怕的吧。」
    我们怕的不是针，而是妳呀——那些少女不约而同在心中尖叫。
    「谁要先来？」黑河拿着针筒和橡皮管。明明处在光线充足的保健室中，不过她的神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脸部轮廓朦胧不清。「动作快点，妳们没看到我们有点人手不足吗？时间宝贵、空间有限。」
    踟蹰了几分钟，终于有个较胆大的少女咬紧牙关、心一横豁了出去。坐到椅子上，手臂伸出来摆在桌面。
    反、反正，就算这女人再怎么不高兴，谅她也绝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采取任何报复行动——
    「……放心。就算我再怎么觉得不爽，也不可能在这种满是视线的公众场合对学生做出什么不当行为的。更何况，这种小小的细针又扎不死人。」黑河顿了顿，以一种稀松平常到近乎呓语的呢喃口气补充：「啊……除非是扎到『要害』……」
    少女吓了一大跳，差点让对方戳不中选定好下针的目标点。
    难道，这、这女的，还有读心术不成……扎要害又是怎么回事啊……
    「太明显了，妳们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了。不要乱动，会害我的针失准。」黑河盯着血液逐渐填满针筒。
    又是暗红色的血液，普通到不行的静脉血。无聊又普通的暗红色血液。
    一点也不美。
    「而且，我才不会计较妳们曾经『在我的抽屉里摆蟾蜍』和『在门上放水桶』、还想拿毛毛虫吓我的那种小事。那都已经是上个月的过往了，一直惦念着不是很没意义吗？」
    既然都说只是小事，不过却还记得那么清楚是哪招——
    「……等一下，蟾蜍就算了，妳怎么会知道……水桶也是、是我们、放的……」
    「我当然有自己的办法……妳们不需要知道。话说回来，把水桶固定在拉门上真是件不容易的差事，希望妳们能把这种精神和毅力贡献在正当的地方，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人才。」黑河抽出了针，照例给止血棉、把血装进试管里。
    「妳们只要记着——不管是什么小把戏，对我来说都是毫无用处。」她没再多看那几管暗红色血一眼，贴上写有名字的标签后、便随手往试管架的空格插进去。「尤其是拿动物来吓我这种事情，请不要再犯了。那些动物很可怜。」
    少女们默然无语。
    那番话并非责怪胁迫或威吓，语气平淡得有如白开水——就仅仅在述说一件客观事实的口吻。
    反而更使人不寒而栗。
    「好了，下一个。」
    继那几名曾经放蟾蜍和水桶的女学生之后，就连在抽屉里摆过「攻击力超强到能夹断原子笔笔杆」的捕鼠夹，以及用破烂笔记纸约她出去、要她远离网球部的三年级的女孩子们，也统统「正好」让她给遇上了。
    黑河守向来不怎么相信运气这种事，不过在那些当下、她却有股冲动，想脱口而出「今天真是我的日子，运气真好——」这样的感叹句。
    纵然什么也无法做、更不可能真的报复对方，但是仅仅欣赏那一张张惊惧惶恐到血色尽失呈现死白色泽的脸蛋，就已经够让她感到畅快绝顶。
    んん……エクスタシ——
    「妳们不用这么紧张……放轻松点，肌肉一直紧绷着的、会让阻力变强，我会很难下针。」黑河掀起眼皮，墨黑色的瞳孔里一径带着似笑非笑的嘲弄情绪。「难道妳们不想尽早离开这里吗？离开这个满是消毒药水味道的窄房间。」
    ——正确说来，应该是尽早从她面前离开。
    她伸手按住女学生抖个不停的手腕，说话的口气既轻且柔。「好了好了，不要再抖了，会害我瞄不准，很快就结束……」
    「对、对不起，我、我我们……不会再……」曾经对她发狠下过马威的女学生吓得几乎快要哭出来，眼睁睁目视那根银针扎进前臂靠近肘关节的位置。一阵轻微的痛楚立刻沿着神经传到大脑，她不受控制地缩了缩肩膀和手臂。「好痛……很痛……」
    「咦？会痛吗？」旁边才被某女亲自执行抽血项目的女同学探头过来道：「怎么会呢？黑河老师的技术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呢！插针的时候又快又准确、不会挑来挑去的还找不到血管，甚至要重插好几次什么的；就连我家人常去的那间小医院里的欧巴桑护士，技术都没有老师这么棒！一定是妳太紧张了，放轻松一点嘛——」
    黑河稍稍偏过头，斜望向发声的女学生；算是为对方大力赞许她的行为作点响应的表示。
    「真的呢！就连我们在医院里服务多年，也从没见过对抽血这么有心得的护理人员。不只是这项，连其它事情也都做得很好、又快又完善。」护士小姐们纷纷靠了过来。「妳真的不打算转战到大医院去吗？我们都看过妳发表过的几篇小论文，写得也很不错呢！黑河小姐，像妳这种人才，肯定会有一堆医院抢着要喔！留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里实在太暴殄天物啦！真看不出来只是短大毕业的——」
    「……不，不需要。待在这里就够了。」她继续抽完几管血，把那些血分别装到贴着名字标签的试管里。「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并不想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也不需要在什么地方留下自己的名字……这样就够了，我很满意现况。」
    「啊？是这样吗？真可惜……」
    黑河守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现场真正替她觉得惋惜的，就只有不懂人情世故的学生。护士们虽然也摆出差不多的表情，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在心理状态层面。
    简言之，竞争激烈的业界，是容不下任何可能会成为强敌或往上攀升的阻碍——无论她再怎么表现出对名利权势满不在乎的淡泊样；并且的确是真心地完全不在乎。这就好比路人安分地走在人行道上，却莫名其妙被疲劳或是酒醉的驾驶撞个正着、无端遭遇天外飞来之横祸。
    周遭的长辈们，也是由于太过担心倘若这样性格又直又臭又硬的她当真进了业界，必定会四处树敌、而且绝对会树敌树到在业界生存不下去，还可能会把所有有头有脸的大老统统得罪光，因此才百般建议她进到环境相对单纯的学校里。除了是穿着打扮可以不必太过讲究、亦或不必一定要和同僚交际应酬之外，更重要的是——起码「应该」能多少降低些和人起冲突的机会。当然，这些事前预设都只能算是「理想状况」。
    只是在逃避罢了。
    不管是她或是周遭人，都清楚得很。这种没选择的选择只是在逃避，逃避任何可能遭遇到的障碍和瓶颈。
    『要是连在国中学校这种地方还能惹麻烦搞破坏的话，那真的是算妳厉害啦！啊哈哈哈哈——』
    在开学之前、她真正踏入四天宝寺中学以前，三船友道曾经如此打哈哈开完笑道。孰料竟然真的一语成谶。之后，他的妻子兼拳馆御医三船枫就严格禁止他作出类似乌鸦嘴的不祥预言。尽管透过岩井夫妇的关系，额外拜托了西丁霍吉校长帮忙关照她，然而校长老人家自己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时时刻刻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只能祈祷她有办法适时避开危机、精进自我调适能力，或是刚好走狗屎运遇上贵人相助。
    ——也说不定，所谓「贵人」，是「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
    真要是如此，那就再好也不过。所有熟识她、了解她的人们，全都抱着同样的想望。
    『这女孩从来就不是哪门子需要被王子殿下拯救的公主，而是一头任由自己不断堕入深渊、直至无法自拔的怪物』
    ——另一种需要被拯救的含义。
    「……老师、老师，妳还好吗？」
    少女的轻柔呼唤正努力召回她四处神游的意志，肩膀传来一阵轻微晃动。
    「……后藤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