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参卷  第十六章、「大协奏曲」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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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这就是仅属于她自身的体贴模式吧。倘若是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体会不出个中滋味。
    
    或者,这就是小金之所以黏着她跟前跟后的原因之一。他思想单纯归单纯,不过却和动物一样,野性的直觉敏锐得很;他一定能明确地区辨出来,谁才会真正地对他友善。
    
    耳里听着音乐,白石自顾自地想、自顾自地笑起来,又惹来办公桌前的某校医一双白眼相待。当他也转头回望过去时,对方又很快地撇开脸。
    
    ——鲁钝、拙劣,却又沉默且纯粹的体贴。
    
    虽然他刚才是以有些模棱含糊的态度和方式随意带过、给予对方「直接喊姓氏比较顺口」的答案;然而这当中尚存在着另一项、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不愿意以称谓拉开两人的距离。他深知她极度在意并牵挂着这种辈分和年纪差距等问题,所以更不想造成她的困扰和负担;自己先一步试着打碎和抹消横亘在双方中央的高墙和界线,努力想把鸿沟给填补满。
    
    
    『欸、说老实话,』
    
    好友们的声音在白石耳畔响起,压过乐曲的音量。
    
    『你是真的喜欢她对不对?我们的眼睛可是雪亮的啊。』
    
    『阿藏,人家可以肯定你绝对是喜欢小守啦!就算说谎也没用的喔!人家我和小裕都是看得出来的!应该说太明显了!』
    
    他翻了个身、面向背对黑河那头的方位,将那台不及掌心大小的MP3摆在自己的脸旁边。
    
    『……部长是迷幻电音,老师是演歌。感觉还真不协调,有种时空和文化错置的感觉。』
    
    早上晨练时,财前光还特地绕到部长大人面前、发出这么样的一句感叹。
    
    『但是,搞不好这才是最适合你们的形式。』
    
    ——既不协调;却又意外的合拍。
    
    『这不就是部长你、和我们部里一向遵循的核心精神吗。如果要用音乐的概念来简单说明的话,应该就像「大协奏曲」吧。由许多不同乐器联合演奏的曲子。』
    
    转身离去前,财前还回首望了他一眼——感觉意味深长的一眼。话中意有所指。
    
    
    大协奏曲吗……
    
    挺有意思的比喻。感觉不讨厌。
    
    
    ×
    
    
    在直到象征午休的钟声响起前的这段期间,除了两三名为了请游泳课的生理假、需要开立校医证明而前来的女学生外,再没有任何人上门拜访。包括他的好友忍足谦也。连原本她以为跑来机率大于百分之九十五的金色小春和一氏裕次等人也没见着人影。说不准,他们已经由那名浪速小子口中得知部长大人的状况,所以才特别串通好不出现。依他们那些个性——看似脱线又神经大条,实则却一个比一个纤细且观察入微的角色,是很有可能会做出这种无聊的约定。连猴子少年远山金太郎都不像往常那样大喊大叫着撞进保健室。
    
    ……怎么可能,想太多了。大概是因为另外有要事在身吧。他们在学校的职责可不是只有打网球而已。
    
    
    可能躺着躺着,睡意慢慢酝酿而渐浓;也或者真的是基于平日大小事务繁忙过度操劳,白石就这样戴着耳机、不知不觉陷入熟睡。他没发出响亮的鼾声,吐纳节奏稳定且规律,幅度适中。通常,从睡着时的呼吸情形就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身体状态好坏。他的健康程度的确超过一般平均值。
    
    「真是……戴着耳机睡觉会损害听力的。」黑河叹了口气、起身走近他。取下耳机后,再伸出右手覆上他的额头。
    
    他身上那些寒冷凉意以及盗汗的症状都减弱了很多,不过气息依旧处于缓慢流失的状态。
    
    再这样拖下去,肯定会有生命危险。她咬咬唇,顿觉无所适从。
    
    就算想尽快处理,却不晓得附在他身上的「本体」是什么,又是在什么地方。不知该如何是好。
    
    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黑河不自觉开始端详起白石的五官容貌;想起三船夫妻和黑泽曾对自己提过的,自己的父亲和他很相像的事情。
    
    诚如他们对网球少年们所言,她从未看过自己父亲的样子。是不想看、不愿意看,更是因着赌气的情绪而拒绝见识。
    
    一个在她出生前便死去的人;一个死去已久的人,能对她的成长过程带来些什么帮助?充其量,他不过就仅仅是个赋予她生命的来源;不顾孩子的意愿,将孩子强行带到世界上来承担苦难的源头,没有任何值得她尊敬缅怀的地方。这是她对三船夫妻主张不愿看父亲照片的论点。
    
    当年龄尚幼的黑河守以极其暴躁的情绪飙出这段话时,不意外地换来对方震惊又心碎的神情变化。
    
    就算拥有天生的特殊体质,然而她却从没见过父亲的身影。或者不该以「见」来形容,因为她看不到。即使如此,这二十年来她也未曾感受过父亲的存在。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就只是被写印在课本或书籍上的抽象名词罢了,不着边际。她在学生时代所呈现出来的「我的家庭」的作文内容,就只是一张空白稿纸。
    
    所以她表现出强硬的推却;在他们意欲拿出照片时,她甚至还作出想抢过相纸撕碎的叛逆举动。因此他们在很早以前,就放弃了这件事。
    
    说不想见,是真的;也是假的。自欺欺人的结果,只是让自己更深陷万劫不复的痛苦。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那些真心关怀自己的对象。自己是知道的;她不是笨蛋,心底清楚明了。但她却控制不了自己、不断作出损己又伤人的言行举止。像一列剎车失灵而即将出轨的新干线。
    
    或许,一直到生命走至尽头的那一刻,她就只能一径维持着这种样子;也或许,她的潜意识中正在等待——等待有个什么人降临,能抢在某个紧要关头的剎那、适切阻止自己的行为。
    
    可笑……那是不可能的。不会有那种人的出现。永远也不可能。
    
    黑河闭了闭眼、睁开,将视线固着面前的部长大人脸上。似乎是想就这么从他身上找寻丝毫所谓父亲的影子。片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作为既失态又失当,对方可是个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少年。她用力甩头,收回了右手;却仍没收回目光。
    
    事实上,她心里非常明白,自己能做到的范围,远远不足以回报他给予自己的。大大的不够。
    
    黑猫钥匙圈还躺在她背包里的夹层链袋中,就和念珠与八卦镜摆在一块儿;那是她后来才将它随身携带的。她鲜少收受来自什么人的馈赠,她也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会好好珍惜他人赠与物的细腻性格。其实她身上没有半把钥匙,根本就不需要钥匙圈。那个「家」的大门上甚至不附锁。若是平常的她,肯定会觉得这东西相当碍事又占空间,没两三下便遗忘到脑后。
    
    然而,她却小心谨慎地带着它;不仅如此,还用塑料膜将它仔细地包装保护起来、以免外壳受到刮损磨坏。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白石又翻了个身,被单也随之被挤压到他身下。黑河吁了口气,用力把它抽出来,好好地将他整个人盖住。
    
    就算他的外貌、和平常的表现再如何沉着成熟,也不过就只是个国三年纪的青春期少年而已。无论是哪种动物,草食或者肉食、温驯的或者凶悍的,睡着时的样子总会呈现出一种稚气未脱又无害的可爱貌。
    
    ……哎、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她对自己竟然在无意识中「视淫未成年男孩」的举动感到万分的羞耻和惭愧;于是垮下双肩、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办公桌前坐下,进行深刻的检讨与反省作业。
    
    宁静和谐的十来分钟又悄悄流逝而去。当午休的钟声打响过后没多久,保健室的大门便被拉了开。在这之前她早已感受到来者身分。不出所料,出现在门口的是部长大人的「快乐伙伴们」——一副手牵手打算「外出郊游踏青」的温馨画面。黑河反应迅速地探出手、一把摀住正欲扯开喉咙喊叫的远山金太郎的嘴巴,凑上一张横眉竖目的表情、无声示意对方保持缄默。
    
    「咦?什么啊,白石竟然在睡觉。而且还睡得这么舒服。」忍足谦也在年轻校医的狠戾瞪视警告下,不得已只好把出口音量压到最低,几乎是嗫嚅着唇瓣的程度。「真是的,亏我还在课堂上一直担心他,担心到听不了课、连橡皮擦都擦不下去。啧啧啧、你们看看,他睡着的脸蛋多么诱人——」
    
    「呀啊——真的,害人家好想亲上去——」
    
    「金色小春,你给我闭嘴、不要吵醒他。」行动派的黑河守火速抄起一本金属制的资料夹,将打算扑上部长大人的小春、连同紧跟在他后方的一氏硬生生挡回去,发出的声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声音更大。「忍足谦也,你才不是因为担心他而听不进课吧,无心听课就无心听课。少在那里乱牵拖。」
    
    「……老师,虽然妳口头上说不要吵醒部长,可是妳的行为却完全相反啊。」财前光面无表情地吐槽,尽管他的嘴角正**个不停。千岁掩起嘴偷笑几声;祖师爷则对她合掌膜拜,俨然已成了习惯。
    
    「还不是都你们害的,好意思指责我。」黑河右手拿着资料夹,双臂交迭在胸前,没好气地怒视面前的一群人。「好了,难道你们是打算来这地方野餐吗?不要继续制造混乱了,统统滚出去。」
    
    「哎哎——你们大家听听,黑河竟然在赶我们耶,好无情喔。」一氏面露惋惜,和小春一搭一唱起来:「难不成她是因为顾虑到白石的睡眠质量吗?就这么不希望他被吵到吗?竟然这么为他着想——」
    
    「就——是说,害人家都要嫉妒起来了呢。既羡慕又嫉妒——」
    
    「你、你们,别这样……」小石川紧张兮兮地一面偷瞄某女益发阴沉的脸色、一面想制止队友的不长眼行径。而周遭的其它人已经抱着肚子笑到腹部肌肉抽筋濒临崩坏。
    
    察觉不到前辈们心思的远山金太郎趴在部长大人的床前。正沉睡着的他丝毫不受旁边的吵闹声动摇。「咦——所以说,白石现在不能吃饭吗?他到底怎么了啊?哪里不舒服吗?生病了吗?」
    
    「那是当然的。他现在这种状况就连喝水也没办法。反正轮不到你小子来操心他。」黑河将少年拎离病床边,以降低二氧化碳的产量。「你们不要吵了、要吃饭就去吃饭,不管要去哪里都随便,快点离开就是了。」
    
    「阿守阿守,那妳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红发少年对她眨巴着双大眼,一脸渴盼。
    
    「不行,我不会在还有人需要看护的时候离开这里。万一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有麻烦的可会是我。」她试着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像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冷调。
    
    「是喔……」金太郎垂下头上的狗耳朵和屁股上的狗尾巴;又很快地竖起。「那、我们拿东西来这里吃!顺便给白石!妳想吃什么,我们也帮妳带!」
    
    「不行,不能在保健室里吃东西。这样很不卫生,万一孳生病菌的话怎么办。」黑河翻翻白眼,弹了他的额头一记。「你们赶快把握午休时间,他有我来顾着。等他醒来后,我会让他吃点好消化的东西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彷佛达成默契般鱼贯而出——假如忽略掉那一张张挟带十足暧昧的讨揍神态的话。
    
    黑河强忍住想将铁制资料夹狠狠往那些头颅砸去的冲动,目送依依不舍的远山金太郎被顺道来探望部长的千岁千里和石田银合力拖走。待室内恢复平静后,她才总算得以回到桌前坐定。
    
    似是仍受到了些许干扰,熟睡中的白石稍稍蹙拢眉心、溢出几声呓语。
    
    
    梦里,他再度和那名与黑河守拥有同一张脸的女人相遇。她的长发披垂在身后,身上穿着那套同照片中鲜艳的和服;其神态娴静,正在为他沏茶。以优雅缓慢的动作。
    
    他左右顾盼。发现场景似乎是在一间老旧神社里;只有一层楼的传统日式木造建筑破旧不堪,一口枯井立在不远处,四周的景色尽是一片荒芜凄凉。应该是门口的地方矗立着一座体积不大的鸟居。因为他是处于相对鸟居外围的另一端位置,所以看不见横挂在顶端的匾额。搞不好,那上头刻有这间神社的名字。
    
    ——藏,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巧笑倩兮的女人将一杯斟好的热茶推向他,她们连音色都一模一样。来吧,尝尝看味道喜不喜欢。
    
    白石心底非常明白她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起码就不可能在现阶段,对他或任何人露出那种近乎魅惑妖娆的微笑。此外,她会直接喊名字的对象就只有小金。重点是,他完全无法想象她会那么的……「不检点」。面前的女人,就只是个和她长得完全相同的陌生人罢了。
    
    然而,他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意志持续沉沦。无论是心;或者灵魂。
    
    ……妳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女人起身,摇曳娉婷、风姿绰约,倚靠进自己怀里。但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哎呀、这不是很简单的问题吗。
    
    女人一双纤纤玉手抚上他的颊面。软玉温香,吐气如兰,飘满洗发精清香的黑色长发宛如一段质料高级的丝绸。
    
    
    ——你心里正思念着谁,我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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