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贰卷  第二十三章、兽人意象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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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边修是在网球部部室门口碰到她的。
    
    更正确地说,是他刚好经过,然后刚好看见她就坐在部室门口。
    
    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他肚里的墨水词汇贫乏,不太能具体形容出来。但感觉就是不对劲。他竟然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虽然她平常就是一副冰冷且拒人于千里之外像隔了道深不可测之鸿沟的样子——当然,是在撇除掉某些被校队队员那帮小子惹起情绪波动的特殊情况下。不过那时候她给他的感觉,却更沉郁了好几分,沉到几乎快抵达地心穿出地壳的程度。让他的心情也不由得低落到谷底。
    
    
    那时正值下课时分,校园里满溢嬉笑打闹的欢快气氛。她并不如往常那样待在开有空调的保健室里头,而是坐在网球部部室门口旁边,身旁摆着总随身携带的家当,双脚缩在胸前,脸埋在交迭于腿上的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她那身行头太好认,在这附近一带大概可以算得上是她个人的招牌标志。一头不晓得出于何种原因而留长到超过腰际的黑发,一身深灰接近纯黑的运动服,同样全黑的球鞋。
    
    渡边叼着牙签、悄悄走近几步,站在一段距离以外。一会儿扶扶帽子、一会儿搔搔脸颊。踟蹰了好一阵子,就是不晓得该不该采取行动。
    
    
    原因很简单。以她为中心、方圆大概百公尺的范围内,正弥漫满浓浓的「生人勿近」的阴暗气场。虽然他给人的印象总是滑头散漫,但事实上他是个观察力极强、见微知着,懂得如何凭借蛛丝马迹以臆测或掌握人心的厉害角色。或者该说,这正是身为表演者应该具备的条件和技能。从观众的一颦一笑,细微的表情与肢体变化,思考自己接下来可以作出怎样的行为,才有办法吸引观众的注意和兴趣。
    
    基本上,他们都一致认为她是个性格强烈、行事非常鲜明又有原则的人物。尽管这种个性取向和四天宝寺所秉持的宗旨背道而驰、差了十万八千里。就如同天与地间相隔之遥远。
    
    
    若要用简单扼要又贴切的词汇来形容她的话,就是「封闭」。
    
    
    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密封得滴水不漏的罐子。外来的事物进不去,里头的内容也出不来。
    
    
    在这所于常人眼中非一般的学校里面,她才是那个会被视为「奇葩」的异类。
    
    
    也因为她这种特立独行的作风,在四天宝寺中学里反而更彰显其特殊、怪异和突出的极致反差,甚至还成了师生间闲来无事时谈论的话题。尤其是当曾经有人亲眼目击到她从校长室走出来后,这种议论纷纷的现象更变本加厉。
    
    针对这则提问,校长先生那方是二话不说、立刻爽快且大方地承认同她早已认识的关系,并且对她的身家背景所知甚详——这只是据说。倒是当事人之一的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声表示「我和那个搞笑老头不熟」。
    
    除了这又短又无情的几个字以外,就是沉默。彷佛永无止尽的沉默。搞得霍吉校长因为她的回答而耍了一段时间的郁闷;然后发毒誓要学到更多更有趣的搞笑技法,今生最大的愿望是逗她发笑。
    
    这项不可能的任务大概远比把四天宝寺改造成类似立海大附中之风格的工作还要困难。大概是属于「超超超S级」的任务。应该直到他睡进棺材后,都还无法如愿达成。
    
    
    尽管在这将近两个月来,经由网球部校队一干人等孜孜不倦的努力,她还不至于会冷到真的漠视他们释出的好意以及友善的对待,平时聊天互动的情形也还算正常,即使是气愤或吐槽的表现也能当作是一种沟通和响应;更别说她对他们家部长的态度似乎和其它人有那么点不一样。但这仅止于现在、当前的情境。
    
    虽然说过去可能并不是那么要紧。然而在他们的观念里,人与人之间的坦诚是很重要的。唯有坦诚,才能做到真正的彼此认识;唯有敞开心胸,才能真正接受他人,或者让自己被接受。无论这些接受与被接受之物,是有形亦或无形。而知晓过去,也是能够彻底了解一个人的最佳途径。
    
    只不过,当提到与过去相关的话题时,她就彷佛变成了个哑巴一样,嘴巴不但像被缝紧还被灌满三秒胶,打死不愿吭气。这也让他们对她的过去更胡乱妄加猜测。这时候,她只会淡淡地丢一句「你们是过得太散漫了吗有时间在这里想东想西倒不如去多做点正事」。
    
    至于远山金太郎,他是小学以后才遇到她的,因此他们也完全打消想从他那里挖出情报的念头。目前已知的就是他确实知道她的某些「被下令封口」的事情,也曾经无意间对部长透露出「阿守是真的能和妖怪……」的讯息,而后就没了下文;因为那时候正不巧被像妖怪似的当事人打断对话。
    
    
    左思右想了好半晌后,让渡边决定作出上前向她攀谈举止的真正理由和动机是,她的左手。那只被白色绷带包裹起来的左手。使他不禁同自家部长联想在一起。
    
    ……不会吧?难道这是另一种模式?另一种模式的夫唱妇……呃,当他没说。回带回带、重头再来过。
    
    她应该不是这么没事找事的无聊个性。肯定是真的受伤了。无论如何、于情于理,自以为……身为一名体贴女性的男士,总是必须适时表现出那么点关怀才行。
    
    于是他小小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踩着慢悠悠的步伐晃到她的斜前方。
    
    「唷!黑河,妳坐在这里做什么啊?怎么不待在保健室里吹冷气,偏偏要在外面晒太阳啊?这样皮肤会黑掉的喔。妳应该很清楚暴露在过量的紫外线下会提高得皮肤癌的机率这种小常识——」
    
    她缓缓抬起头。就在正面迎上的那一刻,他的话尾瞬间自动消音,牙签也不自觉从微启的唇间掉落。
    
    
    然后,他傻愣愣地看着她跳起来,抓妥自己的家当后,随即跑出他的视野之外。
    
    
    假如忍足谦也是浪速小子的话,那她应该就是光速少女……呃不,还是用女孩来替代吧。总之,那种瞬间爆发力的脚程还真是非比寻常,搞不好该让谦也去向她讨教看看个中诀窍……
    
    正当他还杵在原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连那种沉甸甸的暗黑气场也随之消失。
    
    这时,他的大脑才慢慢重新恢复运作,并且开始回忆起自己刚才所目睹的景象。
    
    「她的脸……是怎么回事啊?贴了胶布又青青紫紫的,好像还有肿起来的样子。当真受伤了……看起来真是严重……」
    
    渡边修一面漫不经心地思考,一面往她离去的方向移动。校园的面积并不算小,短时间内他也实在不知从何找人起。
    
    「算了,就到处逛逛看吧。也许运气好一点又会碰到……」不过重点是,假使真的又遇上了,她会乖乖停下来让他问东问西吗?
    
    这是个好问题。他穷极无聊地在心中默默自问自答。
    
    她刚才那种忽然激动暴走的样子,就像一枚被瞬间引爆的炸弹一样。
    
    然而,就在她做出丝毫反应之前、意即两人四目相交的一剎那间,他却没来由萌生了种怪异的联想。关于她形象的联想。
    
    
    流浪动物。
    
    就是流浪动物。一只被抛弃、正等待什么人去拯救的落难流浪动物。
    
    就那么不到几秒钟的差距,她给他的观感,就和平常那种既冷且狠又孤高的气质截然不同。
    
    
    「不能丢着那样的她不管」。无论她对自己的看法是否偏向负面。这是第二个出现在他脑中的念头。
    
    
    年届二十七岁的他身边向来不乏异性围绕与追求者。他也十分明白女人就是喜欢男人宠、喜欢男人疼,最好把她们当成小公主或女王那般高高地捧在掌心里,眼中就只有她们、她们就是唯一。只要是为了她们,连全世界都可以抛弃;就算要与之为敌也义无反顾。好的时候成天黏在一起出双入对都不嫌同一张脸烦;但是腻了以后却头也不回潇洒转身,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倒是徒留一地碎心。
    
    他相信这世上还是有专情的女人存在,无论男女皆是如此。但或许是因为他的性格之故,才比较容易吸引到磁场类似的人种。所以也间接造就了他高明的诱哄技巧,以及「稍微」花花蝴蝶、游戏人间的性格。
    
    因此他对感情并不会过于认真,总是合则来,不合即去。当然被怒骂、接巴掌的次数也算是累积到了某个经验值,已经颇有心得。女人很脆弱,但也很坚强。她们总是会在骂完他、痛哭完毕后,擦干眼泪,揭竿……又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去寻找下一个对象。他总认为自己还不到三十岁,不需要太过严肃思考什么终身大事。
    
    
    关于这些台面下的个人隐私,他从来不让、也没必要让他部里的那些孩子们知情。他们只会觉得监督是个心性不定、难以捉摸,平常施行放任主义,仅在必要时稍微伸出点援手点醒他们这群懵懂中学生的成年人。如此而已。
    
    
    这样的他,却遇上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动不动就吐槽发飙、怒目相向、出拳出脚;和他们在一起时,似乎没有过好心情的一刻。尽管不算沉默寡言的性情,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虽然她并非连笑脸都吝于施舍,然而他们却无法实际掌握到什么样的契机才能使她发自内心、展现出真正的笑容。除了远山金太郎,这个在她心中似乎占了个特殊地位的单纯少年;以及一些不在意料中的突发「出包」事件。
    
    
    即使是在小金面前,她也总是表现出强硬又强烈的「不需要你们关心就算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态度讯息。明显到让周遭人觉得她只是在逞强,蒙头逃避,死要面子拉不下脸承认自己确实需要伙伴和朋友陪伴。倘若她过去一径是释放出这种负面氛围的话,那也不难想象她以前的日子会是多么难熬和寂寞。或许她正是因此认定自己的过去乏善可陈,所以才死活不愿提起相关话题。
    
    
    渡边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画面,一幅莫名其妙的画面——
    
    
    那是一幅孤独野兽的凄凉景致。这头野兽长着一身黑毛、拖着条长长的毛尾巴,原本应熠熠生辉的色泽褪去、变得杂乱且黯淡无光;独自舔拭着受了伤正在滴血的创口,窝在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不肯移动半步,目露凶光、龇牙咧嘴、低鸣示威。没有任何生物愿意、和提得起勇气接近。牠得不到妥善的照顾,饥寒交迫、骨瘦如柴,肮脏的空气里飘满血腥味与有机体腐朽的恶臭,稀薄浑浊,意识渐渐远去。然而心高气傲的牠依然不愿伸出求救的爪子,也不肯接受好意的援助。
    
    
    或许,牠就会这么静静地在黑暗中等待生命逐渐消逝。
    
    
    他不知道远山金太郎或者其它部员是怎么看待她的。但他自认从没遇过这种气质和野兽极度相似的人类。孤独野兽的气味。
    
    
    这种奇妙的感觉难以言喻。不过,却让他心中产生了某种保护欲。
    
    和保护人的感觉比起来,那更倾向于想保护什么弱小动物的感觉。
    
    
    但是,他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她的个性,是绝对不会坦率接受明着冲向她去的善意。
    
    
    所以,当她那张万紫千红、交杂些许慌乱和错愕的脸蛋再次因机率不高的偶遇跃入眼帘时,他只是抬起手按住帽子、压下帽沿,挡去已被前发遮住的釉绿眼眸。
    
    
    「——虽然我不太清楚妳为什么不待在属于自己的地方、而要这样四处奔波流浪。不过,要是妳没地方去的话,身为『网球部监督的我』愿意发发好心出借我们部室给妳,而且不需要租金喔。」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在平常状态。有些轻浮又不正经的音调,微弯的嘴角噙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看那帮小子就算想破脑袋,应该也猜不到妳竟然就在他们最习以为常的地方。反正我刚好有点事要进去,妳就也顺便一起吧。」
    
    
    「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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