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鼓乐声，喧闹声，还有那些近了残阳都不归家的笑声，就这么交杂在一起，升腾于空散落于地，溢了帝都的每个角落。本应在除夕之夜才能出现的盛况就这么争着、抢着、推嚷着聚在了今日，似要用这一日的欢腾倾尽帝都千年的繁华。
    这是沧澜元年，新帝即位之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官民同欢。
    然而，就是在这般欢腾热闹的帝都里，他还是听清了马车碾过青石街道的声音。车轮旋转时，一下又一下的吱呀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一声跟着一声的哒哒声。
    马车缓了，慢了，然后停了下来，想起的询问声有些熟悉，那是守城的何四，昨天还看过他斗蛐蛐。马车再次动了起来，他突然想起答应送给何四儿子的蛐蛐王还放在南门左边的歪枣树下，他想让何四自己去取。
    一把掀开车帘，他脱口而出“何……”
    他有些愣，看着和记忆中浅了些许的城门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在马车前说话的何四仿若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顺着掀开的车帘，他把下巴置上搭着车栏的手背，于是他又听见了吱呀的车轮声，哒哒的马蹄声，一声追着一声，一声快过一声。青铜的城门越来越远，自小熟悉的帝都就这么慢慢的化成了片变成了点，然后融着天际那一抹昏黄消失。
    “无意，外面凉，把车帘放下来。”
    合了合有些酸的眼，他才发现即使是顺着的风，灌进领子和袖口里，也是有些凉的。于是放了车帘，一时也感觉不到车内比外面暖，但至少没有风。
    低头看了看有些握不成拳的双手，有些疼，是刚刚给压的。
    “父王，我们还能回来么……”
    那双温厚的手习惯性的揉上他的头顶，宽宽的，暖暖的，“南越是个好地方……”
    他侧着头去看自己的父王，黄昏渐渐浸入了墨色，车内的光线也暗了下来。他有些看不清父王的脸，也看不清父王的表情，他只是知道，听见的父王的声音，有些轻，有些凉，还有些沧桑。
    他想起了他曾听过的那些描述，冠绝帝都的才子，风华内敛的美男子，清正廉明的钦差，温和如玉的七王爷，这都是他的父王。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无论哪个描述都不再适合眼前的父王，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父王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绝望。
    是的，是绝望……
    八岁时读《帝王史录》，他找父王解答帝位之争，他记得父王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在那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颜色，像是山间寥寥升腾的霞雾，模模糊糊的。父王面向那个有着千重门楼的方向，总是温润的笑意也跟着模糊起来，父王说，“那是个嗜人灵魂的地方，无意，答应父王，有生之年绝不踏足那个地方！”
    许是磕着了什么，马车颠了一下，回忆就没了。
    父王合着眼靠在软软的皮草垫起的檀木座里，应该是夜间了，凉凉的，他枕在父王腿上，觉得暖和多了。
    他是知道的，那个时常输在父王棋下的二王爷，成了今日的寰帝。帝都里没了二王爷，也没了七王爷，只有那个居于庙堂之高帝位之上的寰帝，处于西南之地置身南越的南越侯。
    于是他明白了，这个承载了他所有记忆的帝都，再也回不来了……
    他闭上眼，觉得有些困…
    “侯爷…侯爷…侯爷？”
    侯爷？侯爷！原来是做梦了，怎么就梦到了那么远的事。
    “庆叔，这距晚膳的时辰是不是早了些。”祈无意抬眼看了看还未落尽的夕阳，半眯了眼摇着手中的梨花扇，继续窝在院中躺椅上。
    “侯……侯爷，老奴不是来唤您用膳的！”
    “哦，难道还有比用膳更重要的事。”
    “侯爷，刚京城差人来报，先帝归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各地方王侯赋税一年减半，圣旨随后就到。”
    听完消息，祈无意摇着梨花扇子笑弯了眉，“大赦天下么，这可是个好日子，去，赶紧把这府里好好装饰一翻，既然普天同庆，怎能缺了南越，吩咐下去，本侯要群宴三天，记得，来者都是客。”
    “是，老奴这就去办。”
    听着管家快速离去的脚步声，祈无意合了扇子起身，伸手抚上庭院里伴了自己十年的梨树，龟裂的树皮有些割手。
    夕阳一点点退去，想起梦中十岁的自己看的那场夕阳，这里的比起那时的，颜色深了些。如今隔着千山万水看着遥远的北方，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只记得那里有着一座历经千年的古城，还有那个他等了十年的人。
    笑了笑，祈无意呢喃细语，“你看，梦里都没有你……”
    “侯爷，该用晚膳了。”
    “啪”，打开扇子，祈无意笑看这个唤他用膳唤了十年的管家，如常迈着闲闲的步子向着偏厅走去，“庆叔，今儿又有哪些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