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长歌未央,谱一曲悲欢离场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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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壹】
    春风至,桃花染,国民富,天下平。
    乾和元年,新帝初登,下诏新政:轻徭役、减赋税、重农业、带商业……
    至乾和三年,舜朝已是民富国强,四海平定。
    乾和三年,扬州湖畔。三月初春,娇花染色,嫩柳抚风。
    “碧水湖畔碧水楼,帘内轻幔掩殊容。玉指勾弦天上曲,皇城王候也惊闻。”
    这是当时扬州百姓人人会谚于口的小诗,说的是碧水楼的一个清倌,能弹得一手好琴,因此名传京城。
    __________
    碧水楼楼上,轻纱布满,迎风飘动,隐隐可见一个素白身影。
    一把琴,一佳人。
    她十指搁于琴面,食指轻轻一勾,“铮”发出一声清响地弦音。
    纤长十指缓动,不急不徐,轻动柔美。
    随着她指尖的勾、拨、挑、抹,曲子倾洒而出。
    琴音如娇花抚过面颊,舒而柔和,如清风吹过心田,如流水缠绕周身化尽尘埃。
    听着曲子,只觉无比轻松,好似所有繁重一扫而空,身躯也像轻了般,行走在云端中,久久,久久,不愿停下…
    一曲罢,楼下众人仍沉醉在琴声中,忘了拍掌,忘了叫好。
    她起身,抱琴将要离去。
    楼下,角落中,一名年轻男子跟着起身,快步走向二楼。
    没人阻拦,亦可说是所有人都忘了阻拦,只是怔怔看着他走上楼,拦住她的去路。
    她微微仰首,映入眸的是一张俊美无比的脸,剑眉星目,挺直鼻梁,眼中有着逼人的锐气,不由令她垂下头,面红至耳。
    她很美,很美,绝色素颜脂粉未施,柳眉樱唇自然而然,如瀑青丝绾成流云髻,一支碧玉簪斜斜插入发。
    “你可愿随我,从此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低沉地嗓音,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她猛然抬头,一剪水眸吃惊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认真,令她迷茫,令她动摇,令她心动。更何况她二八芳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月。
    吃惊转为惊喜,她深深凝视着他的眼,颔首点头。
    她心中的坚定,许下的便是一生一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些,她并不在乎。
    他这才扬唇笑了,眼中也浮现些许暖气,伸臂轻轻拥她入怀。
    这夜,这月,这人,锦绣被榻,芙蓉帐暖,一度春宵……
    【贰】
    出扬州,入阳城,进皇宫,一路上她至终闭口无言,没有问出满心疑惑。她在等,等他给她一个解释,一个答复。
    独守“妙音宫”,连坐三日,她等来了,等来了他的一纸黄绸,一道圣旨:
    “封琴女柳墨烟为美人,赐司吏、宫女十人,金银一千两,罗缎……”
    她浑浑噩噩地接旨谢恩,然后呆呆看着侍卫将一箱箱珠宝、锦缎抬进室内。
    环顾这繁华的寝宫,看着面前恭敬站着的十名宫女司吏,她心中戚戚。
    她可以不在乎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可以不在乎他后宫三千粉黛,但是她在乎他在不在乎她,在不在乎她的感受,她的想法。她要的,并非这些!
    ___________
    直到又一个三日后,她才见到了在宫中看见他的第一面。
    那夜,他是踏着一地细碎的月光,满脸疲惫出现在她面前,手中托着一只长形锦盒,两角流苏下垂摇晃。
    那一抹明黄显露在她眼前时,她一脸欣喜地迎了上去,含笑凝视着他。
    他疲惫一笑,托着锦盒的手向前一送,“送你!”
    她微微吃惊,满心甜蜜的接过盒子,转身小跑至桌边,将盒子置于桌上,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是一把琴!
    深谙音律的她,自然对琴也有很深的了解,一眼便知这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琴。桐木,冰弦,镂空雕花,千金难求!
    “你怎…这是什么琴?”她原本想问的是:你怎会有如此好琴?但话到嘴边,却是让她生生吞了下去。这是皇宫,他是皇帝,怎样的奇珍异宝他没有的!
    “忆情琴!”他踱步至她身旁,看着她的如花美颜,轻声说道。
    她侧首,痴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睑,面上桃红。
    “忆情琴,忆情琴……”她喃喃念着,“好美的名字!”
    纤长十指不停抚着琴面,眼中波光流转,冰凉的琴面触及她指尖,也觉得异样的温暖。
    “名好有何用处,重要的是它的价值。这把琴一直搁在宫中没有用武之地,正好你来,兴许会喜欢,就给你送来了。”他边说着边一撩衣摆坐到椅上,手肘抵着桌面,掌支着额头,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她心中一阵酸酸甜甜,高兴得差点眼中浮现氤气。
    原来他懂,他懂她想要的…就是这份幸福。不知不觉嘴角上扬,笑容如春花般绽放在她唇边。
    那朵花,开得好灿烂,险些迷了他的眼。心中一跳,他迅速转眼看向别处,哑着声音说道:“弹一曲吧!”
    这才是他来的主要缘由。
    “好!”没有多想,她抱琴走至案几前,跪坐而下,轻轻将琴放在案面。
    将额前垂落的碎发撩至而后,她伸手抚上琴弦,满心欢喜,只愿为他弹奏一场。
    琴声“铮铮”响起,先是像岩水流下拍打着石壁“叮叮咚咚”,没有规律。
    随着她指端的反转挑抹,完美音符跳跃而出。
    窗外月光亮了许多,洒下一地银装,光辉投进屋内,照明了烛火未曾照到的角落。
    她的琴音就如这月光般柔和,令人感到清爽、舒畅,心中的繁重、沉闷消失无踪。他疲惫紧皱的眉头在琴声的催化下渐渐舒展,手撑前额,欲睡未睡。
    朦胧睡眼,他细细打量着那弹琴入境的女子。
    她三千青丝绾成了宫庭髻,少了从前的清纯可爱,多了份成熟。女人的韵味。一撮发丝松散,垂落在雪白玉颈上,直至细致锁骨。
    面上含笑,眉稍微扬,密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一身鹅黄宫装更是勾勒出她窈窕身材!
    她很美,好美!
    她由内心散发而出的美,只怕是已压过后宫所有嫔妃!
    妍妃与她年纪相当,却谨慎、小心,少了份天真可爱。
    馨妃倒是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却失了份沉着稳重。
    丽妃……
    他将他宠爱的妃子与她一一作了对比,发现,她是如此完美!
    唇角不可察觉的微微上扬,在自己的思绪和她的绝妙琴音中沉睡过去。
    -
    她右手拇指向上一挑,在“铮”的一声颤音中,结束了这只曲子。
    抬头,看到撑额熟睡的他,连忙起身,拿过一条薄被,轻手为他披上,然后坐在他对面。
    看着他如孩子般熟睡的脸,她情不自禁轻笑出声。
    那眉眼,那薄唇,那英挺鼻梁,早已扎根在她心底,只是此时看来,也令她心动不已。
    那夜,她看着他坐了一夜,直至烛油滴尽,天方破晓,直至她佯睡,眼见他上朝离去。。。
    【叁】
    她得宠了!
    这句话,迅速传遍后宫所有寝宫中。
    因为,皇帝下旨封她为妃!
    从此,她不再是柳美人,人人称她“贵妃娘娘”。
    三千佳丽,一时震惊,她们不甘,不甘这个入宫不足三月的女人,整日将皇帝拴在身边,擢破她们几年的希望!
    然而,外人只知皇帝每晚夜宿在她宫中,近三月来,无一间断。
    可谁又曾想到,他只是一脸疲惫的来,听她弹着一夜的曲子,独自沉沉睡去。
    忍受众人的咒骂,她一腔苦水又向谁倾诉。
    馨妃气势冲冲跑来找她时,她正喝着粥。最近她老觉得胸闷,看到油腻食物就恶心,因此三餐都极为清淡。
    “咚”的一声响,房门被人踹开,接着满脸怒容地馨妃冲冲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干宫女司吏,口中犹自喊着:“娘娘!娘娘!您不能进去……”
    馨妃罔若为闻,直径走至她面前,伸臂一扫,将桌上东西尽扫地上,一盅热粥倾倒在她裙褥上,她惊跳而起,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看着遍地狼藉。
    哪知馨妃逼上一步,扬起手掌。
    “拍”一声响亮的声音,五指红印渐渐浮现她白皙面上。火辣辣的疼,她是真的气了,无缘无故凭什么打人,握拳手掌展开、扬起……
    但这一巴掌最终没能落下去,因为她看到馨妃挺凸的肚子,即便是一身轻便宫装也掩饰不了,她不忍!
    垂下手,她侧脸,不语。
    馨妃本来也被她吓到,气势去了泰半,这时见她收手,气势又起,叉腰指着她吼道:“怎么,你还想打本宫不成!你一个教坊出生的卖艺女子,别妄想着飞上枝头当凤凰!本宫告诉你,不可能!况且皇上也说了,皇后之位必是我的!”
    馨妃本是一脸怒气地说,当提前他时,却是嘴角含笑,满脸甜蜜。
    又一个用情极深的女子!她心中微叹。
    而且她也猜到,这馨妃只怕也是被人利用!她知馨妃虽然性情豪爽,颇带些辣劲,但她本身单纯、毫无心计,被人激了一两句,便气冲冲跑来向她示威。就算出了事,也不会落到旁人身上,自有她担着。她不自觉对这女子生出一种同情,同命相连的情!
    她似是对馨妃的话充耳不闻,敛容说道:“说够了吗?说够了就请你出去!”
    馨妃一时词穷,脸憋得通红,恨恨“哼”了一声,跺足转身离去。
    可是她忘了,那被她打翻在地的清粥,脚下一滑,一个重心不稳,她便重重摔倒在地。
    “啊!我的肚子,肚子好痛……好痛……”她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撑着地板,半直起身,疼痛使她的脸有些扭曲,大滴冷汗自额角划落。
    她急急跑过去扶起她的身子,馨妃就像捉住救命草般紧紧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令她也能感知她有多痛!
    血,自她下身汩汩流出,浸红了她的水蓝罗裙,继续延开。
    “来人!快来人,来人!”
    退守在门外的宫女,应呼而入,见到这场景,大惊!愣在原处,谁也没敢上前一步。
    “快过来帮忙!”她心急着吼了一声,几个宫女才煞白着脸跑了过来,慌手慌脚扶起馨妃,叫人抬上,急急忙忙向太医院赶去。
    ___________
    馨妃的孩子,终究没能保住!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一阵刺痛,窒息的痛!
    八月大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睁眼看这个世界,便夭折了。
    都怪她,要不是她,馨妃就不会摔倒,孩子就不会…
    一行清泪在颊边滑落,紧咬下唇,才没哽咽出声。
    然而,傍晚时,她又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馨妃因为孩子流产夭折,又被告知此生不会再受孕,情急攻心,疯了。
    她疯了!早上还好好的女子,现在疯了!她不由悲从中来,呆呆望着远方发神。
    点灯时分,他来了,一脸寒气。
    她本想像往常一样迎上去,却被他冰冷陌生的眼神冻结在原地。
    “拍”字句未言,他大掌便扇上她的脸,毫无情味。
    男子的力道,怎能与女子相比,馨妃打她一巴掌,只觉得火辣辣地疼。然而他一掌打下来,麻木得已无知觉。
    唇破了,血丝溢出嘴角,左脸颊高高肿起。
    “柳墨烟!没想到你是如此妒忌之人,朕看错你了!原先以为你与其他女子不同,却是一样!馨儿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竟然对她痛下杀手,你良心何安!”他眼中喷火,指着她怒吼道。
    这一巴掌将她打傻了,她双眼呆呆望着他衣摆下角,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心头,委屈得似要崩溃!
    “你当真是无情之人!”他骤然转身离去,明黄衣角抽离她的眼角。
    “你爱过我吗?”
    他顿足,却也未转身,立了半晌,他才开口:“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带你回来?”
    不答反问的话,令她心不住地往下沉,泪涌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迷惘有带着期待地问:“…为何?”
    他一个旋身,大步退了回来,低头审视着她的眼,恨恨冷声道:“因为你的琴音,你的琴音让我感到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语罢,长长看了她一眼,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
    她僵立在原地,隐在袖中的手,有血滴滴滴落。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忽然之间就变成了铁锤巨石,一下、一下,落在她最为脆弱的心上。
    原来,他要的,只是她的手艺琴技。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多情,他根本就没有对她用半分真情。
    付出了一切,却落得如今下场,当真是可笑至极。
    忽觉一股血气上涌,她闭上眼,深吸几口气,才咽下喉头腥甜。
    -
    接着下腹传来剧烈地绞痛感,她弯下腰,捂着肚子,疼痛使她的脸更加苍白。
    下坠感,她觉得腹中正有东西在脱离她的身体,令她心惊不已。
    即使咬破了唇,她还是忍不住呻吟出声,心头那股血气再也压制不住,一齐涌出喉头。
    昏迷过去那一刻,她看到几个匆匆跑进来的宫女惊恐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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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残月偏西,也不再明亮。
    然而,“妙音宫”中却是灯火通明,数十名宫女司仪进进出出,脚步匆忙,偶尔惊飞了草丛中的虫子,惊叫着又跳向另一旁。
    她呆滞着脸,无神地双眼看着宫女将一盆浓郁地血水抬了出去,她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什么。
    那里有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就在那木盆当中。
    没了,什么都没了。
    泪水无声滴落在绣枕上,她眼望帐顶,想起了扬州。
    想扬州的景,想扬州的姐妹们。
    扬州的一切,虽比不得京城繁华,却总让人觉得亲近。
    六月,初夏,往年她会随着楼中姐妹泛舟湖上,轻衣小扇,罗袖扑香。
    她们在舟上嘻戏打闹,香儿最爱指着岸旁径过的男子,低声问她:“诶,这个是不是挺俊的。”然后惹来她们的一片欢笑。
    如今,她们是否与往年一样,只是少了她。
    若是当初,她没有点头应他。
    是否,也就没了如今的这般爱恨纠缠,束手无策。
    “今夜的事,记住,别漏出半点消息。”她漠然对着榻下宫女司吏吩咐道。
    惊魂未定的几人,听到这般吩咐时,均是惊讶痛心地看向她。几个宫女,红圈未退的眼显现一片水汽,竟低声抽泣起来。-
    她疲倦闭上眼,毫无血色地颜微微动容,仍是虚弱道:“都下去吧,我想静一静。”-
    “是”几人略带哭腔地答道,躬身迟疑着退了出去。-
    屋中静了,静得连烛火燃烧的声响都听得清晰。-
    略显昏暗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勾勒出暗角桌柜的轮廓。-
    目光触及案上那把泛着幽光的古琴,她一个翻身挣扎爬下榻,以掌为足,一点一点向它爬过去。-
    指甲插入细缝生生被扳断,指尖破了,如葱玉指鲜血淋漓。
    案桌下,她扶着桌角咬牙站起身,一手取过琴,高高扬起。
    就在琴面将要落下地时,她停下了,缓缓收手,紧紧将琴抱于怀中。
    “忆情,忆情,你怎就不叫忘情…”含泪细语,颤抖的唇竟是接不下话。
    身体脱力,软倒在地,她咬牙盘膝,将琴搁于腿上,缓慢拨动。
    春尽秋,何时休
    长夜月朦胧
    若相依,情归处
    雨漫水悠悠
    美人泪,总相送
    待到重逢已别离
    梧桐雾雨,更添伤愁
    只怕沦落风尘
    此生恨断头
    ……
    悲伤的曲子,歌声自她微启的唇中飘散而出。
    夜,似乎也为她的悲歌所触,竟是死一般沉寂,让这琴音歌声在皇宫中传了极远。
    “此生恨断头,恨断头,呵呵呵呵…好一个恨断头!”
    怒到极至,她反倒是仰首呵呵笑了起来,眼泪横飞。
    猛的抓过桌上剪刀,反手便刺入心口。
    红色,在白衣上漫延开去,像极了绽放的妖冶血莲。
    溅出的血,落在琴身上,如丝琴弦也挂了滴滴血珠。
    戚凉的月光,照在她凄美的颜上,竟是一丝浅浅微笑。
    桐木雕花的古琴,也泛起淡淡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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