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柯，行了，张嬷嬷说的有理，规矩不可废，本宫只是喜得麟儿，高兴过头罢了，嬷嬷劳烦您跑一趟了。”
    张嬷嬷忙低头称是，回身刚想踏门而出，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随后兵戬相接的音调激起了夜的冷峻，楚鸢望着那人跨门而入，一瞬间笑容就僵硬在嘴角，怔怔地看着那个脸倚在阴影中三年未见的明黄身影。
    “皇上驾到，奴婢……”张嬷嬷惶恐异常，正屈身欲行礼，此时一双手轻轻一扶，张嬷嬷的身子便僵在了半空，突然不自然地消了音，身体佝偻着，显得摇摇欲坠。
    只见他缓缓地收回手，连带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一把精工雕琢的匕首，他眉头微蹙似是很厌恶地瞥了一眼匕首上还温热的血迹，接着从袖子中抽出同样明黄的锦帕，小心地拭了拭银制的匕首，那染了血迹的锦帕便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晃入那倒在地上满含惊恐和不可置信的苍老双眼。
    宫室里静得可怕，只有那回旋于深夜的冷风摇曳着木窗，吱呀地响动着。
    “啊！！”小宫女笑月终是忍不住抱头大叫起来，那是本能地对于血和死亡的恐惧。
    那人又是眉一挑，凌厉的眼色一闪，一阵刀光剑影后，叫声便停住，宫室里泛起了更加浓重的血腥味。
    出刀的黑影飞速地站回他身后，楚鸢看清了那是他的贴身侍卫长杨巍，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影卫，那么今日就不会有什么光彩的事了……
    “朕闻公主于今夜诞下一子，特来慰问，可否让朕瞧瞧孩子？”他从阴影中走出，面容未变，只是留了点细簇的胡茬，再没有了年少的张狂和热烈，眉宇苍冽，眼角疏离的笑意却难掩那双深邃瞳孔中沉寂多年的冷意，在看向她的瞬间陡然化成了一阵疯狂。
    楚鸢直觉地将孩子抱得更紧，并未行礼，漠然道：“皇上既是来看孩子的，何以一进来便大动干戈？”
    穆砚只是一笑，又是一个眼色，身后的黑影便步向床帏。
    “朕以为你知道。”
    元奕非早已注意到皇帝的来者不善，他状似无意地挡在楚鸢身前，眼里不再有挑衅的笑意，正色注视着逼近的黑影，拳头紧握。
    黑影已到床前，他微微伸臂：“公主，请。”
    楚鸢一顿，正犹豫间，凝视地上血泊良久的小太监突然上前，恭敬地跪下，那身影坚决，辞情恳切：“皇上，公主刚生产，身体多有不适，陛下若想探望孩子不如改日奴才将孩子抱去？”
    黑影轻轻斜了身，打量了一下脚边那个微微颤抖却极力抑制，想要表现得冷静的小太监，眼里蒙上了死亡的苍凉。
    她突然觉得有一阵凉意从脚底涌上，仿佛看到了那不曾识得人生悲喜卑微而年轻的生命骤然凋谢，他的血染湿了她的裙摆，怎样擦洗都难以消除。
    黑影袖中的刀已出，她终是无法做到从不动容。
    “慢着！”她的声音虚弱，却充满穿透力，黑影顿住，便见她将孩子放入他的臂弯，孩子如绵羊般的哭声轻轻传来。
    “如你所愿。”她有些愤然地看了远处的穆砚一眼。
    帝王笑得更加高深莫测，轻轻道：“杨巍。”
    森然的尾音刚落，便见黑影再次提刀，毫不留情地砍向跪在那儿神情急切的小太监。
    刀落血溅，无声无情。
    楚鸢只来得及闭眼不忍地回过头，埋入元奕非的怀中，心绪难平，不过三年他竟令她觉得陌生至此，好一个帝王性情。
    “公主可知，人若是一无所有便无惧，可是一旦拥有什么则注定软弱。”帝王的声音有些飘忽，微微自嘲的感叹不知是对三年前的她说还是对着如今的自己。
    他从黑影手中接过孩子，仔细地瞧了瞧那咧嘴哭得起劲的面庞，笑意冷然道：“是个男孩啊，眼睛像极了公主，面颊倒有几分元爱卿的影子，生得甚是可爱，可惜……”他的手就这么轻轻一放，毫无征兆，那团小小的包裹很自然地直直落下，闷的一声触底，哭声便消失不见了，“大楚孽子，包藏祸根，自然死不足惜。公主你知道的，只有女儿才能继承荼罗神女，保我南幽运势。”
    “不！！我儿！！”
    看着她虚弱而狼狈地爬下床，眉间的痛色割裂了那平静淡然的面具，他忍着心中时断时续的抽搐，开怀地大笑起来，他和她终于无可挽回了，而她对他的恨也终于不再掩饰了，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胸中的悲痛让楚鸢忍不住大口喘气，很是艰难地想要爬向那沾满尘埃的小小包裹，身后的元奕非想要抱起她，却被她倔强地挥开了手，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啊，他怎能就这样……就这样……不……他没死……她要看一看他没死……
    她的脸颊通红，明显有些呼吸不畅，眼神已经迷离，元奕非不再迟疑，拦手一抱，将她圈进自己的怀中，轻声耳语道：“楚鸢，别这样，不过是个孩子，以后为夫多努力，还怕生不出十个八个。”
    她在他怀中慢慢平静下来，拼命忍住不能落泪，她知道他虽在此刻仍是调笑放荡，但心里却不比她少痛多少，这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常常只知逗笑她，而他自己却从未真正笑过，想到此，她便更加拥紧他。
    在这血色夜中，他们两两相拥，像是要于这惊世寂苦中取尽这世间最后的温暖。
    穆砚望着这无比刺眼的一幕，冷哼一声，漠然说道：“杨巍，将尸体带走，派人处理干净。”
    然后他带着无尽的落寞回身，踏出这不属于他之地，那一刻怀中的女子突然抬头，眼神如幽光，明灭可见，却像是看穿生死尽头般深邃难测。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殇华宫里曾经诞生了一个孩子，又无声地逝去了，只是知道的人必将永不相忘。
    *****************************************
    穆砚一离开那座偏僻宫殿，便突然卸下了帝王威势，他的身影有些摇晃，那条幽深的小径像是他的迷途，而他则是个失魂落魄的影子，从冰冷的梦里醒来却发现梦外的寒意更甚，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不是吗？楚氏长子若是长大必成祸端，斩草怎能不除根！
    但是那孩子，那双眼睛，放手的瞬间他不曾感到快意，而是索命的心痛，就好像葬送在他手里的是她。
    杨巍不安地跟随着他，手中还抱着那个死去的幼小生命，他轻轻摸了摸婴儿还未冷透的脸，突然一怔。
    “陛下……这孩子，他还有鼻息……”
    穆砚像被雷击中般惊直了身子，他伸手复探，果然仍有一阵微弱的气息，他心中不知该悲该喜，但手还是很缓慢地展开成掌，想要轻轻覆住孩子的口鼻，可看到那双酷似她的眼睛，他终是忍不住收手。
    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疲惫地说道：“将这孩子送到康靖侯元鸣的府邸，以后……他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