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过去，入夜时分，潇潇秋雨不期而至。九韶从千金赌坊回来，无心打着油纸伞，站在门口迎接他，东张西望不知在看什么。九韶站在他面前，无心才微微一愣，紧接着笑道：“海沙的易术丹真是厉害，我没认出你。”
    九韶服了易术丹后，肤色变得灰暗，还有些许癜痕，五官轮廓虽然还是那样，但是原先引人注目的一张脸完全的被隐没了。就连他的青眼青发也变成了颜色暗淡的褐色，就像是西域人和尚国人的混血儿一般。九韶微微一笑：“是么？下次再叫海沙配置一些吧。”
    “叫我配什么？”身后响起含混不清的声音，海沙叼着根鸡腿从房间里晃出来，白金色长发柔顺的垂在肩上。他抬起脸，就算是夜色晦暗也掩不住他那张光华四射的俊秀的脸。无心回过头：“哎哟海沙……我还真不习惯你这样，吓我一跳。”一边说一边为九韶脱下蓑衣。
    昨天夜里海沙服用的易术丹的效力就过去了，今天早晨海沙一推门把无心和醉月都吓了一跳。两人盘问了半天才确信他就是海沙。九韶微笑：“你的易术丹的确好用，再做一些分给心机阁的弟兄们。惊涛骇浪两人觉得这真是神奇。”
    “这个很简单啊，只要有药材我就能做出来。”海沙耸耸肩，“无心，有没有酒喝？”
    “厨房里自己去拿……”无心把伞交给刚走过来的清微，清微低眉垂首说道：“主子，夜青书刚才来过一趟。”
    “嗯？他来过？”
    “嗯，他要了海沙公子对面那间屋子。醉月公子要我告诉你一声……”
    “知道了。”昨夜看到夜青书隐忍的低头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中一动就收留了他。说来自己这里也还真是，这么多人不是被仇家追杀就是江湖偌大无容身之处，一群天涯沦落人。
    九韶和他一同走到房间，微微偏头看着他：“夜青书……暗夜神君，你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留下？”
    “他不危险……”不知怎么和九韶解释，无心只得僵僵的笑着说了一句，他对于夜青书的感觉很奇怪，他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不是坏人。九韶也没多说，端起茶杯来，慢慢的拣着杯中的茶叶。屋子里一片沉默，只听得到外面的雨声。无心只觉得这沉默似有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来气。搭讪着走到九韶身边：“雨很大啊……衣服湿了没……”
    “明天你叫他去管理千金赌坊吧。你要开的新店我已经把图纸交给工匠，明天我得去监工。”九韶淡淡的说，“该吃晚饭了吧？”
    “哦……你饿了吗……我去叫他们把晚饭开出来……”无心走出房间。吩咐清微两句，清微便到厨房去了。无心看着庭院中的竹榻被秋雨敲打，无端的一股凄凉之意。
    “小心生病。”夜青书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边，笑着指指无心被雨水打湿的衣摆。九韶隔着窗子看到他和夜青书并肩站在廊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叶泡过头了，喝在嘴里苦涩无比。
    吃晚饭的时候醉月被芳香馆的事情绊住了，海沙听说城南有一家烤鸭美味无比，冒雨跑了过去，夜青书也不见了，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有无心和九韶坐在餐桌旁。无心拿起筷子：“九韶……这个清酒醉鹅肝是我新创的，尝一下。”九韶点点头，拿起碗刚准备吃饭的时候，清微悄悄的从门外进来。无心抬起头：“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吃饭的人少，来坐下一起吃吧。”
    清微“扑通”一声跪在了无心面前：“主子！”
    “怎么了？”无心皱眉，“被人欺负了么？”
    “主子，我想……我想去参加会试……”
    “会试？”
    “主子！清微原先也是清白人家的弟子，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到这种地方！亏主子不弃把我从那地方捞出来，清微知道就算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主子！清微只求主子能放清微去参加会试！清微做鬼也不会忘记主子的恩德的！！”说完便连连磕头。
    无心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筷子，尚国惯例，每逢岁末年初便有会试，前二十名皆可录入官籍，前三名可面见圣上。尚国上下皆以官贾为尊，读书人大都以考取功名为终生目的。九韶看了无心一眼，便转头对清微说：“你起来说话。”
    清微有些畏惧这个绝美妖异的青发男子，听到九韶这么说，慢慢地站了起来。九韶慢慢的说：“你既是清白人家的子弟，参加会试也不是不行。你这两天就先好好温书，太元城过两天有一个郡试。若你能夺得前三甲，少爷就会送你去以乐参加会试。”
    清微知道九韶公子是主子面前的红人，他说的话近似等于主子说的话，又惊又喜，又一次跪下连连磕头。九韶微微蹙眉：“行了你出去吧。”清微站起身，结结巴巴的道谢，然后便喜不自胜的跑出去了。
    无心见清微跑出去了，重新拿起碗筷：“你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不是你要答应他的么？”九韶眼睛里含着笑意，扫了无心一眼。无心忍不住也笑了：“算了，既然你都答应人家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吃饭吧，我做了你喜欢的樟茶鸭。”
    芳香馆二层的雅间，念攸扬侧着身子皱眉看着两个美丽女子赤脚在金莲花上跳舞。一阵轻风掠过，念攸扬懒懒抬眼：“你迟到了。”
    夜青书坐在他对面，一袭深紫锦衣，凤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不可思议的吸引人。他的脸上不再是原先的略有阴郁，而是换成了慵懒洒脱的气概。念攸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夜青书，他隐隐的觉得不安，不由得坐直身子：“暗夜神君。我让你去办的事呢？”
    “回七王爷的话。已经查清楚了。”夜青书唇边戏谑的笑容更深，“怕是七王爷要失望了，千金赌坊的老板，并非江湖中人。”
    “哦？不是江湖人士吗，那么聚集那么多江湖人是做什么？你就查到点这些吗？”
    “只是因为消失许久的千言四老人曾经在那里出现过，所以引得无数江湖人士前去，加上赌坊环境服务都是太元城内一流，江湖人士喜好热闹又爱排场，想必七王爷也没有阻止他们去千金赌坊的理由吧？”
    “仅凭这一点……我还是得封了千金赌坊。”念攸扬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夜青书懒洋洋开口：“七王爷还是不要这样做得好。”
    “为什么？”
    “因为千金赌坊的老板，是我的老板。同时也是您的熟人。”夜青书站起身，“无心公子。您来了。”
    念攸扬震惊回头，珠帘开处，白发银眼，黑凰在烛火的晃动下翩然欲飞，无心看定念攸扬：“七王爷。在下这厢，有礼了。”
    “卫楚公子！！”
    “卫楚仅仅是在下的假名，在下竹无心。”无心慢慢的踱进来，夜青书微微一笑：“七王爷，这位便是千金赌坊的老板。竹无心竹公子。”
    “竹公子……”念攸扬痴痴地看着无心，“你说千金赌坊是你的产业？”
    “对，还望七王爷通融。”无心从怀中掏出一封银子，“时间仓促，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不！不要……”念攸扬像是被烫了一样的跳起来，“若是你的产业我就不多说什么，我一定会护的你的周全，不要给我这些！我不要这些！”
    无心不解的看着念攸扬：“那么王爷想要……？”
    “你！”
    无心的脸沉了沉：“七王爷！”
    “竹公子，在下只想与您做君子之交，君子之交。”念攸扬自知失言，赶忙解释。无心的嘴唇弯了一弯，但眼中依旧冷冷的殊无笑意：“七王爷肯如此垂青，无心恭敬不如从命。”
    念攸扬低头尴尬的笑，门被轻轻的敲响，红姨的声音响起：“公子，醉月公子有请。”无心站起身，施了一礼：“七王爷。无心告退。”说完飘然而去。念攸扬失魂落魄的看着门口：“无心……竹无心……”
    “七王爷。”一个声音响起，念攸扬回过神来，只见夜青书坐在软榻上，一双凤眼微眯的看着他：“在下今夜特意前来向您告别，一直以来多亏您的照顾了。托您的福青书才能遇到如此好的主人。”他站起来，笑意更深，身形轻盈的欺近呆坐着的念攸扬：“七王爷，保重身体啊。”说完人就不见了。
    念攸扬这才回过神，扑到窗前，只见秋雨霖霖中，一个比夜还要深黑的身影，倏忽消失在一城水淋淋的灯火之中。
    无心回到小院，九韶站在廊下和一个人说话，无心走上前去，是陶冶。陶冶见了他便恭敬地低下头：“公子。”
    “是陶冶先生啊，出什么事了么？”
    “公子，前些天您要烧制的红瓷开窑了。富贵管家走不开，托我叫了几个妥当的兄弟给您送来。兄弟们手脚粗，路上摔了一个瓷碗，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这么大雨还麻烦你们送过来。九韶，麻烦你去招呼一下那几个兄弟。”九韶点点头走了，陶冶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玻璃工坊那边托我送来的样品，看您的意思。”
    无心打开纸包，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出现在无心面前，无心欣喜道：“他们成功了！好极了！好极了！陶冶先生，你回去告诉玻璃工坊的兄弟们，按照这个的烧制手法，做些珠子吊坠出来，还有杯子之类的小玩物。”
    “是。”
    “这么大雨，今晚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是的公子，刚才醉月公子已经安排我们住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无心反复看着手中的琉璃，爱不释手。陶冶笑了：“那公子我先下去了。”
    “是，去休息吧。”
    无心走进屋子，没过一会有人轻轻敲门，是夜青书。他依旧是一身深紫锦衣，下摆微微的湿了。他看着无心微笑：“我听清微说你找我有事。”
    “是的。从明天起你代替九韶管理千金赌坊。”无心翻看着海沙整理好的账本，“其实千金赌坊也没什么难的，只是每次的银钱入账有些麻烦，送到钱庄的时候需要妥当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开个钱庄呢？以现在的实力，开个钱庄也不是问题。钱庄和赌场一脉相承，既能保管银钱又能进行各种交易。赌场内不要留太多的现银，以免有人动了歪心思。”夜青书说。
    “唔……你的想法倒是可行。这样吧，你从明天开始就留意着些，尽快筹备开个钱庄。还有，多在太元城里走访一下，请几位好大夫来，开个医馆药铺。”
    “是。”
    “好了你休息去吧。明天要辛苦了。”无心疲乏的闭上眼睛，却感受不到夜青书离开，他茫然的睁开眼，只见夜青书站在原地，看着他，凤眼中不再是邪肆阴鹫，而是满满的温暖的笑意：“你肯相信我，我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说完便转身离开。
    秋雨绵密的下着，夜色深凉。
    夜青书果然尽职尽责，千金赌坊蒸蒸日上，钱庄也在他的主持下开张，这下方便了许多。海沙在城南开了家药铺，便于他收集天南海北各种药材，于是天天在药铺后面摆弄药材炼制丹药，只有吃饭的时候会现身。九韶将无心设计的店铺修缮一新，悄悄的开张了。四老人在民间传播了流言，说是无心的店铺，有求必应。无心将玻璃工坊烧制的琉璃样品悬挂在店铺门外作为标识，于是人称“琉璃柜”。
    清微果然很争气，太元城郡试拔得头筹，无心便找了个小厮，让他带足路费，去以乐城参加会试了。
    不知不觉，岁末了。
    入冬以来太元城下了几场大雪，九韶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和海沙一起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无心裹在皮子里，站在廊下看雪景，突然想到了自己在那个世界住的城市，他的家乡。
    那个城市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两岸修建了公园，是颇为美丽的所在。每到冬天，河上便结了冰，大雪过后，是一条素白无垢的飘带。公园中的树木覆盖了白雪，在高处看便显得深黑，是一派素雅的景象。
    那是一个安逸的城市，无论冬夏都可以悠闲的漫步。一路看花看风景，边走边唱歌，会有小孩子冲你笑。夏天穿过种满高大杨树的巷子，远远的能听到巷子尽头掩映在绿树鲜花中的小学里传来的欢笑。
    杨树下有卖水果的摊子，苹果红得可爱，阳光从树叶中洒下，在苹果上聚成一团小小的太阳。
    “想什么呢？”醉月温雅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无心回过头看醉月：“没想什么……”
    那是前世的回忆，是再也回不去的最飘渺的前世的记忆。是要装在水晶樽里隔着遥遥淡漠的时光漠然注视着的，捧在手心里微暖的记忆。
    “我没想什么。你看他们多开心，我也要去打雪仗。”无心摇摇头，跳下台阶，“哈哈！海沙！本少爷来也！求饶吧！！”
    醉月遥遥的注视着在庭院中嬉闹的三人，夜青书不端不正的坐在院子里的树上，时不时扔一个雪球过去搅局。
    过去总是美好的，但是我们现在拥有的，只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