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油纸伞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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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烟雨,迷蒙了大半个水乡小镇。采莲女嬉笑声尚且能闻,青石泥地上却已无多少行人。这个时候仍旧是贩油纸伞的铺子里最是热闹,但真真走进去,却也只有一个客人半俯着身子,盯着一把红面伞,颇似在细心研究着什么。时而亦会拿在手上掂量几下,凑近鼻尖嗅闻几下,认真之余更显得怪诞。
    “少爷……”店老板的脸色万分的难堪,紧紧跟随在白衣书生相貌的客人身后,许久许久,才硬是从喉头里挤出一句话。
    “福叔,你还记得制伞的几个步骤吗?”随手抽出压在最底层的一把油纸伞,书生转过了身,温和地问道。清秀的相貌,温润如玉的平和气质,儒雅的装束,让眼前这个书生充满了亲和力。但眼波一个流转,却让被唤作福叔的店老板哆嗦了一下身子。
    “回…回少爷,制伞首要号竹,其次做伞骨,再者上伞面,紧接着绘花,最后上油,这般五个步骤。”
    “原是这般啊,那店里的伞均是选的何处的竹子?”将手中的伞撑开,细细抚过一道道竹节,脸上带着和煦无害的笑。
    “呃,皆…皆是选用的上等深山老竹。”
    “是吗?福叔觉得十年的便是深山老竹了啊?”
    “少爷!”咚的一声福叔整个人跪伏在地,铁青的脸还是透出惨白的气色。
    “福叔该是懂的防微杜渐的道理,虽这油纸伞铺只是顾家名下最不起眼的一项产业,但…”将福叔扶起,那张带笑的脸上不知何时换上了无奈叹气的神色,一副你不该如此,即使我想保你也无力的可怜少主姿态。“用饭时间怕是到了……”看到对方脸上浮现的哀戚之色,侧过头唤起店外随侍的人“文砚,回府。”不再多加赘言,也不再给予理会,缓步走出店铺。
    “少爷准备如何处置福叔?”文砚小心翼翼地撑着伞,不让雨滴濡湿了白衣男子的衣裳。
    “文砚,你可知红色与桐油可以消灾、辟邪、驱鬼?”
    “小的听长辈提起过。”
    “店里那几把红面伞有些损坏了,怕是被鼠蚁咬过了,镇邪自是大不如前,你懂我意思吗?”
    “小的明白。”
    “明白便好。”眼光停留在伞面的花纹上,画的是松下对弈的场景,老者捋着胡子一脸兴味地看着童子冥思苦想不知在何处落子,老松苍劲有力,人物惟妙惟肖。“这伞是何处来的?”
    “是老爷叫工匠专门为少爷量身定制的。今日老爷叫小的带给公子,怎知刚巧就用上了。”
    顾松弈,松下对弈,倒是万分贴切了这个名字。顾家的现任当家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哦,是吗?爹竟然愿意走出静竹斋。是哪个工匠?手艺不错,还有奇想,竟将花纹绘制在伞内。”
    “少爷不知,就是府内那个跛脚骆老爹。”
    “哦,竟是他,原以为只是一介花匠,没想到却是个巧匠。”笑意加深,眉宇间一扫方才郁结的氤氲之气。
    偷看了一眼少爷的气色,文砚不由得在心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原本胆战心惊唯恐少爷发怒的心中大石终于得以暂且放下,原先紧闭的嘴也不由得松动了。“骆老爹年轻时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伞匠啊,凡是顾老爹亲制的伞皆是上等料材,绝好手工,精妙花纹,每有新货,达官贵人都是争先疯购一空。若是姑娘家成亲要用红伞还要提前来预订呢。”文砚说的一脸得意,好似那骆老爹是自家引以为荣的亲人一般。
    “那今儿怎生落得花匠的地步?”没怎么用心在文砚的赞词之上,顾松弈的眼光与注意依旧胶凝在伞面的画上。真真是幅好画,愈是看的仔细用心,愈是有新的发现。几次观察之后,那老者的兴味中尽透露出一股苦涩。
    “哎哎,这就说来话长了。”
    “恩?”挑起一边眉毛,顾松弈瞥了文砚一眼。
    “小的错了,小的一定长话短说。”被自家少爷这么一瞥,状似不经心却吓得文砚那颗心整个缩成一团,不敢再滑头了。“这和骆老爹的跛脚有关,骆老爹的腿是被人打折的。这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似是骆老爹惹了皇城里不得了的人物,引火烧身,铺子和家宅都被一把火烧尽,亲人也死死伤伤,只余下一个借住在镇外亲戚那的女儿。至此骆老爹就不再制伞了。”
    “那又怎么到了顾家做花匠,还破例替我制了这把伞?”
    少爷问题还真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几句,唯恐被识破,立刻又正经八百地开始解释,“骆老爹就制伞那么一项技能,不制伞便失去了活下去的饭碗,老爷以收留他在顾家为条件让他替您做了这把伞,并且保证绝不透露出去。”
    “不透露出去啊,那文砚你这张嘴可真是不牢靠。”察觉细雨似已停下,顾松弈抢先一步将伞收走,轻抚着伞身,将雨水一道道抹开。“知道的太多怕是要被人封口的。”愉悦地阔步走在绵雨清洗过的石板路上,满意地吐纳清新的润泽空气,口里吐出的话语却吓得文砚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少…少爷,不要吓小的,小的胆子小的很呐。”开口说出的话都不禁带着哭腔,五官皱在一起,显得十分滑稽。
    “你也知我是在吓你,还不快些跟上。”
    “是!”这个坏心的少爷,一张脸要笑不笑,欲哭无泪的样子,比方才更滑稽了。
    青石板上立刻传来哒哒哒疾跑的声响,随即又恢复到一贯的安宁,断了的细雨又重新连上,丝丝腻腻,勾连不断。
    说起清盘镇上的大家,便不得不说一下商满天下的顾家。五代从商,一步步由一家小小茶商发展到雄踞一方,势力直逼皇城的半壁江山的宏业伟绩。顾家名下的产业已经渗透到绸缎、酿酒、瓷器、酒楼、当铺、玉石等行业之中,甚至有人揣测顾家还握有朝廷钦点的食盐专卖权,盐商之中唯独顾家有恃无恐,在暗涛汹涌的商场上无往不利。他们垄断了全国食盐流通的全过程,肆意压低买价,抬高卖价,朝廷也不加干涉,因而一举成为倾国首富。而现任当家顾弈松更是被赞为儒商,不似一般商人满身铜臭,书生的样貌清俊拔萃,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年前被钦点曾赴皇城任职,但半年不到的时间又辞官归乡,有人说他是因为在朝中受人排挤,也有人说他是不忍荒废自己的经商之才,但真正的内情亦只有顾松弈自己知晓。但顾松弈的经商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一张三寸不乱之舌,加上绝佳的洞悉力,很快掌握了商界的脉搏,每一次出手皆是命中核心,成为交易中最大的获益人。商界的诸家或喜或厌,却也不敢公然与之作对,小动作虽不少,倒也不曾有过惊天动地的对立。
    偌大的顾家,虽是富可敌国,却少有雕饰,亭台只是简朴的石质,穿廊飞檐也只是寻常青石青瓦,少了富丽堂皇的装饰显得暗淡晦涩,只觉得宅子大而空,空而虚。触目可见皆是盎然的绿意,像是作为珠玉琳琅的替代一般,遍布在宅子的各个角落,但只要是有慧眼的人,便会发现这一株株的玉树芳花皆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罕品。就连假山下的几株亦是蕙兰与春兰的交相栽种,更别提其余各处所选用的花卉了。
    顾府在镇南,而油纸伞铺却偏居镇北一方,清盘镇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要从镇北徒步走回镇南还是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当顾松弈抵达顾家时已是黄昏,文砚整张脸也是累垮得挤不出一点表情来。只是像头牛似的粗喘不停。这也不能怪他,他只是个小小的侍童,脸上还带着青涩的稚气,只是比常人更爱八卦些小道消息,比众家丁更了解一些少爷多变的情绪,但身体真正还是个孩子,这镇北到镇南,去时做的轿子,他沾光得少爷爱怜也叫了一顶轿子,但回程跟在少爷身后一路徒步,真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但少爷尚且未喊累,自己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水尽往肚里吞。
    “这样的身子骨,怕是不能随我到处走了。”侧过头看了一眼气喘如牛的文砚,顾松弈一脸惋惜地说道。
    “少爷,小的身体好着呢。以后有事,一定要叫上小的啊。”文砚急得直跳起来,生怕主子真的不要自己。
    “恩。”满意地恩了一声,拍了拍衣衫上沾到的泥渍,径直往厅里走去。
    一路上遇上的家丁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向他行礼,他带着一张暖如三月春风的笑脸一一回礼,而一旁的文砚则是从头傻笑到尾,不知被多少人狠狠瞪了几眼,犹自效仿着自家少爷浑然天成魅力无穷的笑容而不知拙劣,直到走到静心园的拐角处,被假山后传来的女子笑声给惊着了,又恢复到一贯的胆小怕事,绿豆般的小眼四处张望。
    “何家的女子跑到顾府嬉闹?”原本带笑的脸笑容不变,但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冷意,嗓音如酒般醇厚却不怒而威。让一旁的文砚忍不住要鼓掌喝彩,但触到顾松弈的眼神又胆小的缩了回去。
    “少爷,是我。小翠。”娉娉婷婷从假山后走出,穿绿衣的女子以衣袖遮着自己的脸,小声回应着顾松弈,完全不同于方才在假山后的娇笑,怯懦的宛如一般被主子责罚的小婢。但一股浓郁的脂粉气着实让人有些支撑不住。
    “府里哪有叫…”
    “哦,小翠啊。”不着痕迹地将急着要开口的文砚拉到身后,制止了他将要出口的话。亲切不失君子之礼地走至距自称小翠的女子五步之远的地方,挑起一边眉毛,露出苦恼的表情,“刚才吴大妈正急着找你呢。你却跑来这里偷懒,还是快快赶过去吧,再晚些,吴大妈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呃,是是是,奴婢这就去。”似乎被顾松弈的反应给惊住了,名唤小翠的女子惶惶恐恐的应着,站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然后像是猛的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放下遮脸的手,桃花眼,柳叶眉,精致的五官,双颊生绯,含羞带怯地看了顾松弈一眼,转身随意朝一个方向走去,但移动地极是缓慢,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慢着!”
    “是,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女子娇笑着回头,虽是让人惊艳的美貌,但那笑太灿烂妖媚,就连顾松弈身后的文砚都有些招架不住。
    “吴大妈在西苑,你往东侧跑做什么。”
    “呃,奴…奴婢一时昏头了,这就去。”似是没得到预期的反应,女子的脸上一脸藏不住的失落,再加上被顾松弈这么一提醒,立刻又像一只惊弓之鸟般连连点着头告退。
    待女子身影完全没入远景中后,顾松弈对着背后的文砚吩咐道,“叫人注意着那个女子,别急着揭破,待到了适当的时候,透露点内部消息给她。”
    “是。”立刻领会主子深意的文砚马不停蹄地往管事处跑去。
    “我本以为只是伞铺里有几只小鬼,没想到府里倒是藏着一只大鬼。”独自跨过一道道石槛,向着静竹斋走去,人烟已稀,几乎就没有家仆在打理。顾松弈嘴上依旧带讽,但神情却是不同于平时的淡然安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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