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又圆了。
    一声琴音，仿似丝般传来，在夜风里摇摇摆摆，将断未断，不绝如缕。
    琴声颤巍巍探进他的心里，有些幽怨，有些凄伤，很是动听。
    他侧头看了看更漏，复又垂下头来，定了一定，起身向将军府外走去。
    月光倾泻而下，温柔的披洒在眼前这人脸上，更显出玉般的白。本就孱细的一笼眉，在月色映衬下，隐隐绰绰，若有若无，又增了几分仙风道骨。
    东方宸跨进雪景鸢的小院时，雪景鸢正坐在案前抚琴。他抚琴的样子很雅，很俊，带点诮，头略低着，就着一盏灯烛，越发显得骨骼清雅。
    景鸢没有注意来人，到是书童子安从厢房里提着水出来看见，忙赶着行了礼。这一来，雪景鸢才如梦初醒，赶忙立起身来，放下手中的琴弦整衣迎出来。
    “景鸢不知主公驾临，多有得罪。”他一边行礼，一边挥手命子安去煮茶过来，东方宸则轻轻搭了他的手臂一下，止了他的揖，“景鸢不用拘礼。”
    雪景鸢望着他，盈满笑意，“主公还未安寝？”
    东方宸笑，“景鸢深夜抚琴，何人忍得睡下去？”
    雪景鸢以扇掩口，“鸢琴艺粗糙，竟至吵得主公睡不着觉了么？”
    东方宸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唉，我本是怕你初到军中住不习惯，特地过来看看。现下看来到是多此一举，你呀，分明是住的太习惯了，习惯到都敢跟你家主公调笑了。罢了罢了，我自去便是。”说着便要迈步离开，被雪景鸢拉住了衣袖，“主公这是哪儿的话？既然来了，还请主公稍坐片刻，容景鸢更衣相见。”
    东方宸笑笑，看雪景鸢转入后堂，自己先座了。片刻，雪景鸢戴巾整衣而出，子安恰也煮了茶来。东方宸先尝了一口，略咂着嘴，“真香。这是令堂的茶剂？”
    雪景鸢笑道，“正是母亲的法子，子安煮得也还将就。”说着，也端起来尝尝。东方宸放下杯，环顾四周，手轻轻地案上扣着。
    “景鸢今日去过校军场了？”
    听了这话，雪景鸢微微皱了眉，略带沉吟。东方宸察觉，便坐直了身体，将手收回，“景鸢有话，但说无妨。”
    雪景鸢看了他一眼，见东方宸正视着他，便也正襟危坐，“雪景鸢山间野人，不晓军务。今观张将军治军虽英勇，却有致命之疏。”
    东方宸仍那般坐着，从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只有专注。
    “军师赐教。”
    雪景鸢看看外面，若有所思，“张将军待士卒亲厚，率性真诚，却不体其心，以己度他，责之而又用之，用之而非人，失之为将之道。早晚必失。”
    “……黑虎那里呢？”东方宸沉思着，把眼光略低了些，忽又抬眼问。
    “这个嘛……”雪景鸢一笑，“黑虎将军长短，世人皆知，料主公不以此问吾。”
    “呃……是我得罪了。”东方宸笑笑，“我并非唐突，只因景鸢慧眼如炬，我实想听你臧否人物。”
    “黑虎将军性如赤子，光明磊落，却不谙将帅之道。”
    东方宸听了，微皱着眉垂了头，雪景鸢便也不说话。
    良久，东方宸才又抬起头来，“景鸢此言，乃至言也……我亦深知……”
    说着，他看向雪景鸢，面上竟多了几分无奈之色，“只是，二人生死相随，我也不忍深责。”
    “主公言重了。”雪景鸢笑道，“世之为将，皆有长短，善加运用，各尽其道便可，只是身为其主，需扬长避短而已。二位将军与主公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方有今日。”
    东方宸深深点头，忽然又开口问道，“景鸢以为崔颢此人如何？”
    “崔颢嘛…”雪景鸢闭眼想了想，笑道，“不足惧也。”
    “哦？怎么讲？”东方宸听见“不足惧”三字，顿时来了兴趣。
    “崔颢此人，自视甚高。笑齐桓、晋文无匡扶之才，论赵高、王莽少纵横之策。虽雄踞江北，但为人凶悍残暴，终究揽不过天下士子之心。如今主公人谋已备，兵马虽要，实乃小事，只待天时耳。所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主公有何惧哉？”
    “那么，景鸢以为余尚如何？”不出所料，东方宸随即又抛出了第二个人。
    不知他还要说出多少人名来让自己臧否啊。雪景鸢暗自苦笑。
    “余尚十年来稳居江南，和主公一样韬光养晦以待时日。崔颢虽虎视江东日久，然后方长安那边仍是不稳，不敢妄动。现与余氏隔江而踞，也非得已。如今主公虽暂居华林小县，夹在崔颢和余尚之间，看似危险，其实颇有可图。最大的敌人，往往是最好的盟友——如此想来，江南虽是祸害，又有何惧哉？”
    一席话直把东方宸说得双眼发愣。沉默半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说得好！哈哈！雪景鸢，只有你能说出这样精彩的话来。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人，他们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满脸慎重，听了你的话只怕此生都会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一盏茶的功夫，便把崔颢余尚二人说的病猫一般。
    ——书生意气，难能可贵。东方宸打从心底里欣赏着雪景鸢的狂妄。
    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雪景鸢又道，“主公……景鸢还有一事。关于降低华林百姓的赋税……”
    东方宸自嘲地笑笑，“你也觉得这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吧。华林城的税收本就不高，我不增加税率反而想要降低。只怕被其他的诸侯们听了，定会暗笑我迂腐仁厚，难成大事了吧。并非我不明白税收对军队的重要。可是，百姓久经战乱，我哪里还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三十抽一，如此低的税率，根本够军队开支，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东方宸就只有被强敌消灭的份……”
    “怎会？”雪景鸢眼里忽然划过一抹厉色，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主公这番话实在有些妄自菲薄了。降低税收有利于树立威望，建立民心，乃造福万民之举！”
    东方宸惊愕。静静看了他一阵，东方宸眼里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眼中却带着几分希翼的光泽，“你真的……支持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