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舞倾宸 第一卷 楔子(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43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终于来到了墓前。
“景鸢啊……”
他勉强抬起僵麻的左手,犹豫半晌还是叹着气放下。或许心中徘徊着千言万语,但吐出不过半句,声微音小,散作流风。
不远处有一人手捧古琴,端然坐在墓前。
事后近侍问自己,问很多人,究竟知不知道那天出现在丞相墓边的异客是谁?大臣中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拂袖转身,大多数人一脸茫然。
可能此生他没有机会为陛下打探到关于那来客的讯息了。近侍不无叹息地想,不过很快,他又莫名振作起来,万分笃定。
——可能,仅仅是可能——倘若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知晓异客的身份,那么那人一定是陛下。
……又或者,陛下自己本就不在乎呢?
当狂傲的歌声由远至近在天地间响起时,自行队列的群臣掠过一阵战栗——那词太过危险、太过可怖。在死寂中如斯突兀刺耳,令人不寒而栗,如芒在背。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汩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
——《吊屈原赋》!
空气骤然凝固。
明明那狂妄的不速之客就在不远的身后,旁若无人地抚琴而歌。然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回头,不知情的不敢询问,知情的心脏顿了半拍。
东方宸的目光冷下来。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东方宸不急言语,望向手扶琴弦的人。
散发,布衣。一张琴,一双木屐。
心颤了颤。人是毫无意义的,熟悉的是那张琴。
“这琴,朕以为遗失了。”
二十步的距离,东方宸说道。不掩怀恋。不掩柔情。
“可惜未曾。”停歌住弦,狂士箕坐着,双眼终于抬起来,不紧不慢,懒洋洋地对上东方宸的目光,笑,“何况所失难复,遗恨奈何?”
遗恨……奈何。
“光阴如白驹过隙啊。”狂士突然感叹道。
“是啊,朕老了。”东方宸道。
他老了。
早在多年前,从雪景鸢的眼中就能够看出。那孩子看人的目光太过犀利透彻,偏偏在他的面前又早失去了遮掩的习惯,淡淡的悲伤或说哀伤漫开在纯黑的眼底。东方宸想,大概一直以来太惯着雪景鸢,以至于他竟这样没有防备地,露出如此危险的眼神。
他握住了雪景鸢的手,掌中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关于雪景鸢威望日盛、只知相而不知君的传闻。
那些放出传闻的人只知道,是东方宸一杯鸠酒赐死了雪景鸢。虽然这并不是全部真相,但要说雪景鸢是东方宸所杀却也不假。
东方宸想,当初如果没有请雪景鸢出山,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又或许,从两人相遇时起,就已注定今生这凄怆的结局。
东方宸不知道。他只是沉默地望着那把琴。
【他想起了那一天,已是一国之君的他,静静听着雪景鸢抚琴。
那人抚的正是那张琴。
忘了同在一室相陪的是不是祢澜,只记得是老友。至一曲终,老友不知为什么突发感慨,道东方兄,可有所愿?
东方宸望向那人,那人没有望向他。于是他出乎意料地没有言及天下太平,苍生安定。
——一统天下
直白坦荡,阴霾压城。
而后他别有深意地问:景鸢呢?
缄默。
雪景鸢站起身。一刹那东方宸几乎恍神——那是怎样的耀眼与威压,令人不敢直视又难以移开目光,凌人的气势,傲然的威严,神一般睥睨着众生,下一瞬,全数敛尽于传统文人特有的儒雅庄肃。
严谨,谦卑。温润,冷漠。
那人垂下目光,微微一笑。
——秩序。】
何谓秩序?
秩序便是东方宸该安分守己当好一方诸侯,万不可觊觎皇位。
何谓秩序?
秩序便是东方宸该收起那份放荡不拘,以上位者之姿对待昔日亲密无间的老友,从此再无自由可言。
何谓秩序?
秩序便是……他不得不杀了位高权重的他来稳定秩序,哪怕他是他此生挚爱之人。
那一天东方宸留下了雪景鸢。
他不知道那人是以怎样的心情吐出这个词,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后来的那一席话。那大概是所有士大夫的最高追求,不是手握权柄,而是缔造一个理想的秩序。不是实现理想,而是让理想通过自己得到实现。
这就是“道”。
这是最大的野心。
但其中决绝的冰冷的内涵,令东方宸不想再去探寻。
唯有悲哀。
……
“哈哈哈……”一阵尖锐的笑声让东方宸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是坐在墓前的那个狂士的笑声,明明不过放旷,只是在寂地中有着说不出的尖刻狞厉。目光却是冰冷,而后他注视着东方宸,咬着字音,“踏尸骨而登九五,本是理所应当……何况彼时天下大势已定,哪怕其人至死忠君,也不过是一枚可弃之子。”
……是一枚可弃之子!
景鸢他……怎么可能是可弃之子!!
“大胆!你是谁,胆敢对陛下如此放肆!”恍惚中东方宸听到身边不知哪个大臣开口问道。
“在下又岂敢放肆,那一位最后一句箴言尚在耳边:若我的死,能换来你的国家的安定,那么我会义无反顾——曾记否?”
尾音重重沉坠,回荡。狂士挑起笑意无尽讥嘲,狂妄刻薄。
隆隆的沉雷从天际泛起。
本就恍惚的东方宸此刻更觉一阵眩晕,几要站立不稳,许久没有知觉的左手剧痛起来。
【——宸,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敢不敢……杀了我?
竟然依旧是浅笑一痕,但从谦卑中透出了唯有对他才懒于遮掩的挑衅。又是唯有对他才化开的冷漠中,一丝不真实的温柔。
如果这温柔不是虚伪,便是讽刺。在东方宸看来,那人明明掌控一切才能安心,又不断寻求挑战挑衅的快意,这矛盾在沉稳平静的表象下激荡强烈极端的情绪,又被更强的自制力苛刻地压抑。
没有自由。
——如今四方平定,兵甲已足,律法完备,四时作息井然有序……
——景鸢无憾了。
竟依然这样坦诚!竟依然这样挑衅!你究竟是有怎样的自信可以恃宠至此!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吗?
……“先生此番谋略,似无意践行?”……
东方宸后退半步,紧紧闭上眼睛,眼球感到了痛楚。
……雪景鸢在乎的从来不是他的谋略,而是他所缔造的秩序。
至于执行秩序的人是谁,根本不重要。
东方宸向往的是一个充满自由的国度,他希望自己和身边的所有人都能随性而为,做任何想做的事,不受半点拘束。他一直觉得那才是人生意义所在。可雪景鸢缔造的却是一个只有秩序,没有自由的国家。
至此……那人把自己仅仅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意义,全部泯灭了。
而后,雪景鸢像第一次庄严谦恭地唤他“主公”时那样跪下,下颌稍低,脊背挺直。光阴荏苒,那人已不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青年人。这是他的丞相。一个秩序的缔造者。空气冰冷缠绵,彼此不需目光交汇就已经了然。
雪景鸢曾说过这么一番话让东方宸印象深刻,他说,一个人只能对自己的命运下论断。你不能代表别人决定他的命运,你更不能代表国家决定国家的命运。
当时东方宸是怎么说的,他说,“景鸢,你说一个人不能决定国家的命运,那你为什么还要为这个国家做这许多无故牺牲?你甚至想要为这个国家去死!!……我不懂,景鸢。真的不懂。”
雪景鸢笑了笑说,“因为,一个人虽不能决定国家的命运,但至少能够确保国家秩序的稳定。”
雪景鸢有自己的自信,他笃定一个人的死亡无关紧要,甚至可以确保国家秩序的运转。
——若我的死,能换来你的国家的安定,那么我会义无反顾……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曾在心里无数遍地问自己:这样的死……值得吗?
雪景鸢其实是有所遗憾的。但不说,就可以佯装不知。东方宸阴霾的脸色蕴满哀怜的温柔——
你从来都是这样,想到了所有,算好了一切,却唯独忘了你自己……
雪景鸢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夕阳是怎样的绚丽;不会知道那一夜,东方宸从未受伤的左手没有缘由地剧痛……】
东方宸缓缓朝坐在墓前的狂士走去。
群臣登时绷紧了身体,有的人难以置信——令空气骤然冰裂的杀意竟来自那似乎永远宽容的君主,随着那个男人大步向狂士走去,华服的袍摆猎猎,雨后的泥土在脚下发出破碎的呻吟,风凄厉地流动——绝非锋芒,死死压得人透不过起来,恐惧渗进血液、凝结成霜。
狂士冷冷地望着陛下。
东方宸在他面前止步。
浓烈的杀气与压迫感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仿佛从未存在。男人的神情风度回归宽容温和,甚至浮现出一贯的邪魅浅笑。如此轻易自然,不可思议。群臣不禁本能地松了口气,脊背阴冷。
“那……足下可知——”东方宸开口,气度温仁,声轻且沉。只有狂士看得见,但看不清,无论悲恸还是伤感,东方宸眼底唯有一片黑暗,深不见底。但那必然是冷漠。
——“疏,不间亲。”
君主一字一顿。
倏尔缄口,狂士望着君主转身离去的背影,掩饰不住内心惊诧,终究在下一刻化归近似悲哀怜悯的神色。群臣的窃窃私语中,他缓缓起身,向那高不可攀而又寂寞潦倒的背影长揖。
东方宸看不见。只是兀自想着:言何痛楚。
那最后一句箴言啊……
他突然很想质问那个已经死去的人,谁说一个人不能掌握别人的命运,你不就掌握了我的命运?
旧景又浮现了。那必然是幻梦。
那一天在无光的黎明,那个人最后一次望向他露出微笑,淡而深沉地吐出蒙尘的字句,作别他最后的纪念。
——士,为知己者死。
……那必然是虚假,一厢情愿的幻梦。东方宸背向渐渐嘈杂的寂地和窃窃私语的群臣,自询般用手捂住胸口,
心在这里。不痛。
已空了。
——也许当一个人真正离开你的那一刻开始,你才完完全全真正拥有他。因为他活在你的思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