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第一场雨，落在了琉璃玉筑的皇城。
    玉渚的这场雨来的没有任何预兆。像是迷蒙眼中坠下的泪，清浅却朦胧，又带着渐入冬季的萧索。淅淅沥沥打湿了红墙绿瓦，却将天空洗得灰白。风过，楼宇上缀着的红绸铜铃飘摇，洇开点点水花，像是缄默无语漂泊在外的浪子。秋桂开过，寒梅又在东风中料峭舒展了。虽然还只是零零星星的小白朵儿，啜着绕湖的雾柳，却是格外清明。而此般浑浑噩噩的节气中，似乎也只有寒梅精神点。
    此时的玉渚，依旧车水马龙。只是飘摇在这琉璃城中的细雨却张了一张的细密网，真切而又不实。人流被若有似无地隔断，似乎永无交集。。。
    “公主，给~”方才织罗从路旁的小铺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付了钱忙不迭地冲到了眉头轻皱的璎袖身旁，用手绢细细包好，抚平，递给了她一个。璎袖收回了徘徊在怀王府上疏离的目光，接过了织罗手中的包子。璎袖淡淡扫了包子一眼，却觉得毫无食欲，迟迟没有下口。织罗盯着她看了半响，一脸担忧地放下了啃了一口的包子。“公主。。。”织罗轻声唤了璎袖一下，满目的焦灼，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璎袖似乎是轻声慢步地走在织罗前面，可在织罗看来，她的步子又是迈地何其沉重。细如牛毛的雨在璎袖身旁笼了浅浅一层，洇湿了她一袭白衣。头戴蓑笠，手持青锋，缥缈仿佛来自云端。四周的景致，昏暗也好，明朗也罢。都在她一身孑然后化为齑粉。。。自小和璎袖一起长大，看到的总是少女如待放的花苞般的明媚笑靥，弯起的双眸犹如明月卧水间。而对于她背影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儿时玩捉迷藏时拉着自己穿过一道道花径那个绯红犹如云霞的玲珑身影上，偶尔还神秘兮兮的回头，冲她绽开一抹羞煞百花却毫不造作的笑。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年龄分明比她小，却待她如妹妹，不顾形象地痛打那些欺负她的毛小子。。。记忆中的璎袖，总是如朝阳般明媚的笑着的。就算会哭泣，也会重新绽开令她心安无比的笑，指天凛然道“织罗就是我妹子！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所以我必须先坚强了才能保护她，不哭！”然后扯着袖子胡乱地抹着一张花脸，接着破涕而笑。。。记忆中的璎袖，应该是如冬日朝阳一般的存在，能让她一直仰望。而不是如现在般，单薄孑然的就要散入雨雾中。。。令人揪心，却又无力作甚。
    璎袖长长地呵了口气，天气愈渐寒冷，呵出去的热气在空中已经形成了可辨的白雾。手中捧着热腾腾的包子，一缕白气渐次冒了上来，熏得眼眶发烫。
    费尽周折逃离了这里，现在才发现自己最眷念的还是这里。玉渚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都是融入了骨血中的。远处的亭台楼阁隐在烟雨中，精致的檐角如鹰振翅般高高扬起，雨雾中，白梅抖落，犹如第一场初雪。有裹着棉衣的小孩扎着角辩，莲藕小手里捏着风车花鼓，笑意盈盈地呼朋唤友。
    璎袖失神地杵在原地，房檐下的雨珠晶莹，随风飘落到她细白的额前，又顺着脸颊莹润的轮廓滑落到青石板的路面…小孩们穿着五彩斑斓的棉衣，从她衣边嬉闹着跑过。这瞬间，往日的记忆恍惚在漫天雨雾中，画面重重叠叠…
    仿佛还可以看见，青石道上，那四个肆无忌惮冲撞而过的冒失身影…跑在最前的是名有着如酒酿般醉人琥珀瞳的如玉少年，白衣迭雪。他紧紧牵着身后那名大口喘气的黑衣少年，回眸轻笑。少年面色有些赧然，笑得却异常开怀的，一双眼犹如水玉。紧跟在身后的是一抹火红，女孩大口喘着粗气，粉嫩的面庞上过上了两团红桃，蹙着细眉，却依旧不甘示弱地拽着身后眉眼有些怯懦的蓝衣少女朝前拼命地撒丫子…
    璎袖看着那些跑远的孩童，视线却穿过了他们落到了很远的一端。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道浅浅的弧度。她转身，见一身柳黄的织罗站在不远处，低垂着头，小心挪着步子，不只是在想些什么。
    如雾的青柳，如雪的白梅…悄然地在织罗身后破冰吐绽。凝视着那道纤美如画的身影，璎袖不禁百感交集。
    仿佛只是弹指一瞬，他们都长大了…年少的那些时光，仿佛还在眼前。而自己说要保护的人，却似乎一直在身后保护着自己。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花开无声，水落无踪。时光一直流逝着，他们变了，似乎也没变…
    织罗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近，就被拥入了一个柔软却逐渐挺拔萦着淡淡花香的怀抱，贴在璎袖肩上的脸霎时间就红的如同熟番茄一般。正想着挣扎开来，下一刻慌乱的心却被略有沙哑的清越嗓音抚平了。
    “这些天为难你了。都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璎袖将脸颊贴在织罗冰凉的发上，长长吐了一口气，微微阖上了犹如冰轮的双眸。或许是因为受了风寒，璎袖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但是却织罗莫名心安。织罗微微一滞，不一会唇角就绽开了一抹有些释然的笑。低垂着的眉目，染上了连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幸福。探手轻抚着璎袖的脊背“织罗没事，只要公主好。织罗只是想看见公主的笑容而已…那个永远也打不倒的长缨公主。”
    璎袖离了织罗的发，微微松了臂膀，见织罗眼神平静而信任地望着她。缀雨的天气，阴沉地似乎是笼上了一张网…璎袖的笑容，先是在唇边滞了片刻，不一会就挽开了一抹曾经令织罗无数次心跳的弧度。如朝阳般，喷薄…将苍穹连同大地，氤氲浮漾着浅浅金辉…织罗眼睫轻颤，酸涩得发胀。
    万物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撷走了光辉，她的眼中只有那道犹如朝阳般热烈却不炽热的笑容。
    “我想了很久，终于才想明白。”璎袖长舒了一口气，低垂的眼睫中溢出温暖的光芒“自由是我所求的，家人亦然…虽然找不到禾裟，但他一定还记着我们，记者我们的约定…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所以我不能先垮了。”
    织罗点了点头“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回王府？”
    璎袖摇了摇头“我要去边塞…”她的目光清理而坚定，带着别样的沉着，已经不复是当年那个总该胡闹的小孩。
    织罗没有如预想中的大吃一惊，极力阻拦璎袖，而是浅笑着点了点头“如今边关紧急，王爷也奉命去了边塞，公主想去也是在织罗的意料之中…”织罗抬眼，坚定地凝视着璎袖“公主是那自由翱翔在天上的鹰，而不是被圈养在鎏金笼中的鸟。公主想要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织罗会一直跟在公主的背后，生死不离！”
    君玉和禾裟离开绛川时，毫无征兆地飘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轻灵的冰晶旋舞在高空，扬扬洒洒地飘落，如烟如絮，就连空气也格外干净。霎时间，天地一片素白。
    禾裟立在被轻雪压弯的桃枝下，望向绛川一片绛皓驳杂的眼神空灵悠然，虔诚无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生出这样一份感情…他甚至想跪下来，对着这浩大却又寂寥的天地行跪拜礼。那日他醒来后，君玉告诉他他们需要去往炴城取一件东西。日子仿佛晃眼就过，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冬季了…纷繁的雪，素似穿缟的天地
    初来绛川时，只是觉得这里阴森非常，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想要早日离开。如今真要离开这里，心底却隐隐翻开了几丝不舍…还有更多难言的情绪。望着这一片苍茫，禾裟只是觉得胸腔抽痛，被这种无言的壮美撼动着…却又为绛川惋惜。如此胜景，却无人来赏…
    想到这儿却莫名地看了有一眼君玉。君玉正在喂马草料，那辆有些老旧却十分干净的马车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一身青衣的君玉，在这绛皓驳杂的胜景间，却美得更加支离出尘，不染红尘。发间插着一根乌木簪子，如一匹光鲜期绮丽的黑缎子般飘扬在一片雪白之中。他抚了抚马儿的鬃毛，天人般的容颜上不知是何时漾开了几丝暖意，浅淡的眉眼间，意蕴如雨后春山…桃花映雪，在他身后无声地绽开着。绯色的花瓣似乎也眷念美丽的人，被风扬起，随着纷飞的雪沫，飞越过层层断阻的天堑，安静地飘落在他的发间袖上，与他再缠绕为一体…
    禾裟有片刻的失神。心底倏地冒出一句话。此景此人，凡间哪能容？
    凡间哪能容？
    所以，他才会孤身一身住在绛川这样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地方吧…
    君玉就若跌落凡尘的云中谪仙，清远悠长。他回头，看见了立在桃枝下黑衣黑发，同样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雪雾透入那样一双犹如水玉般的眼，须臾便消融不见。
    “快上马车吧，小心着凉。”君玉拿了件大氅，将脸颊冻得通红的禾裟裹在了里面，又递给了他一个装有热水的兽皮水壶。他自己玉雕般的鼻尖也是红红的，如深潭般杳远的眸子也闪动着禾裟看不懂的细碎微光…而他只着了一件薄衣，似乎也没怎么在意。
    禾裟心里像是淌过了一股暖流，就算再怎么寒冷，能够感觉到的也只是这个如冰的男子举动间细微的温暖罢了…
    禾裟点了点头，三两步登上了马车，将兽皮水壶放在了一旁，拉着缰绳就要来驾车，君玉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手中的缰绳夺了过来吗，肃然道“你进去，天冷。我来赶车。”
    禾裟见他冻得唇色略紫，而自己却在这儿大氅披着热水喝着，恼意混合着愧意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你看看你自己！冻成什么样了，你赶紧进来！车我来赶！”说着将水壶就往君玉怀里塞。
    君玉似乎是怔在那里了，呆呆地看着禾裟把水壶往自己手里塞…
    禾裟见君玉这幅摸样，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把君玉吼懵了，眉头一皱又想忙着道歉，哪知话未出口一只冰凉的手就覆在了他的手上。君玉眸光淡淡的，有些闪烁。“你对绛川地形不熟悉，我来赶前半段路。后半段交给你。”君玉嗓音低低的，有种被雪浸润的质感。禾裟的眼神直直冲撞上了他的双眸，望见的却是令人心跳加剧的温柔…
    说罢，将禾裟赶了进去。帘帐外马儿嘶了一声，身下就开始颠簸了起来。禾裟面上平静，心底却是一片慌乱…
    刚刚君玉的眼神…
    摇了摇脑袋，将窗幔掀了起来，重重地吸了口气…
    马车在山崖上缓缓行进着，大雪依旧纷繁…光秃的树枝上积了雪，仿开漫树琼花…内心的毛躁逐渐被天地的肃穆抚平。禾裟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个冬天，玉渚也下了那么大的雪…落青院里，积了厚厚的雪。几个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身影奔走追逐着…沈璎袖气鼓鼓地捧着雪砸着禾裟，禾裟一个猝不及防，那团雪球就要正中脑门，身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扭了过去，那雪球直直砸到了一旁的松树上，震落了层层积雪…禾裟正在感叹幸好这雪球不是砸在我身上时，双目却对上了一双醉人如酒酿般的琥珀瞳。沈韵怀促黠一笑“裟儿可真是小笨蛋，居然被璎袖那丫头追着打…”说罢竟扑哧一声笑开了。禾裟脸上微微一红，正要争辩什么，谁知那人却拽着自己跑开了，清越的笑声震颤天穹，愈加清朗…身后那个红衣的小丫头不甘示弱地拽着自己的丫头，捏着一团雪追着他们来了。
    禾裟气喘吁吁地跟在韵怀身后，那两只紧紧相握的手却由不得他停下来休息…身前人踏雪过泥，迭了他一身白雪…禾裟恍惚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
    明天，似乎会放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