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大寒(下)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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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纷纷扬扬的大雪飞棉扯絮般下着,将皇城澄黄的琉璃瓦顶盖住,一看眼去,只有茫茫大地。
    树夕鹤推开房门,披了件斗篷,见外面雪下着正大,叹了口气:他还想出去走走。
    自从司徒弘下令命他在宫里呆到过年,已经十来天了,再加上司徒弘要他搬出墨府,他心里知道,这多半事关朝堂,墨致招他忌讳了。
    树夕鹤很厌烦这类事情,野心和权力,他在这些事情里看尽了人最丑恶的一面,党争,外戚,阉祸,兔死狗烹,得鱼忘筌,当年再怎么神勇的将军,在权力里浸泡几年,也会变成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懦夫。
    一想到这些事情,他的头就开始疼,像针扎一样。
    摇摇头,看了看天,回屋里拿了一把伞,撑开伞往雪里去。
    除了院门,树夕鹤往西边走。其实他的活动范围也只有养心殿以西的一圈地方,往北是后宫,往东是乾清宫,往南就到三殿了,他一个闲杂人等,就不要乱闯了。
    两边朱红色高墙耸立,树夕鹤独自撑伞在雪地里慢慢走。他不是第一次进宫,从前他曾以荣王嫡子的身份随父亲进宫,只是时过境迁,今天他又一次进宫,这里宫殿的姓都换了。
    走着走着,头就不疼了。
    树夕鹤这样的人,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头疼太久的。老天爷给了他奇迹,也掐断了死亡于他的机会。
    一个人一旦有无限的时间,很多问题就都不再是问题。党争算什么,争到最后争不过时间,等权势不再,说不定最想念的还是当时的敌人,往大了说,国仇算什么,当初那么大的国家还不是被他自己和司徒氏一手亡了,那司徒氏也终究会被别人取而代之。泱泱中华,有哪个朝代灭亡之后还能复国,复国还能长久的?
    遗憾的,不是避免不了将要发生的,而是无法改变已经过去的。
    树夕鹤停下脚步,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响。他抬头,不知不觉间他走到月华门了,两边的侍卫见他停下,用戒备的眼光看着他。
    树夕鹤笑了笑,转身走开。
    九十年前的小年夜,皇宫里张灯结彩。
    这天皇上赏国宴,三品以上的大臣都领了赏,因为今天还是是小皇子的满月。这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可大皇子(也就是储君)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只有出公主没有皇子,等众人已经承认现实的时候,二皇子出生了,皇帝龙心大悦,于小年夜设国宴与天同庆。
    宴席在三殿,整个皇宫的主要包围力量也集中在三殿,也就是说其他地方的侍卫可以歇一晚上了。
    月华门的侍卫就是其中之一。平日里倍儿威风的两个侍卫,现在站姿就松了,其中一个还靠在墙面上,看起来要打个盹。
    忽门外一声轻响,一粒石子滚到他们脚边,左边那侍卫顿时紧张起来,看右边那位还没反应,赶紧伸手拉了拉他。
    那人给拉醒了,正烦躁要发作,就看见异样,这下好,一个人影晃出来了。
    两个人心里顿时警铃大响,心说没那么倒霉吧好不容易休息一宿就碰见刺客了?
    “谁在那里!!出来!!”左边那位喝道。
    谁知那人影不但没有退后,倒更往前了。
    俩侍卫对视一眼,迈开腿,打算那人一出现就扑上去。
    只见那道人影不慌不忙地走到亮光里,露出一张清秀年轻的脸,开口柔声说道:“二位少安毋躁,当心惊扰圣驾。”
    右边的侍卫没看清楚,加上这人又生的白,灯笼一打,鬼魅一般,神经正紧绷,就要吼出来。只见左边那位凑近看了看,好像看出了什么,连忙拉住自己鲁莽的同僚,这边作揖道:“奴才不知是小王爷,多有得罪,还望小王爷包涵。”
    右边那位听见他这么说,又自己看了看,可不就是荣三王爷郑易瑜的嫡长子,郑祁小王爷么。荣王爷入宫入得勤,自儿子长到十四五的时候起,就带的这这小王爷也时常往宫里来,二三年下来,在眼面跟前当差的宫里人都认识小王爷了。
    郑祁见二人都躬身行礼了,忙给拉起来:从小老荣王爷就教给他,宫里的,哪怕是花花草草,那也是宫里的,皇上打得骂得,你不行。
    这边说着宽慰话给拉起来了,那边摸摸自己荷包,摸到金锭子又不敢给,正巧见身上挂着两块浑圆翡翠,心说正好,便把吊坠取下来,送赏了两个侍卫。
    二人本来只当小王爷宴席吃闷了,偷溜出来醒醒酒,没多想,这会有得了赏,更不再说什么,只说小王爷小心掐着点儿回席去,一会抓住了看罚酒云云。
    郑祁微笑着应了,仍是温润如玉的样子,告了别,自己慢慢走开了。
    这一条高墙之间的“峡谷路”很长,晚间少有人走,灯点的少,因此郑祁的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中。再过一会,郑祁回头再看时,月华门的亮光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
    郑祁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其实并不存在的虚汗。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忽然从拐弯处伸出一只手,捂住郑祁的嘴。
    郑祁被闷出一声,那人立马伸出另外一只手将郑祁整个人拉进拐角,消失在峡谷路中。
    郑祁被那人扣在墙面上,嘴还捂着,十分难受。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重重地咬了那手一下,立马听见背后的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郑祁摆脱掉那只手,转过身来,却仍被那人压制着背贴墙壁。郑祁小心地往外探了一眼,然后对身前的人低声责备道:“还胡闹!再闹出响声,我可挡不住了!”
    只见身前那人丝毫不见悔改,一个栗子敲在郑祁脑门上,道:“你还说,不是写了字条让你出城来见我?我在城外等了三天,还以为你出事了。”
    顿了顿,又短促地笑了一声,道:“谁知不仅没出事,还有闲情还参加宴会。”
    郑祁听着,心里难受,连日来的挣扎又涌上来,翻来覆去,刚要开口,只听那人又笑了笑,头压低,抵着他的额头,然后无所谓似地说:“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只好把你掳走了。”
    郑祁只觉得自己的话又得咽回去,咬牙道:“司徒光。。。”
    “站住!”
    树夕鹤一愣,回过神来,看着交叉横在自己面前的两杆枪,有些茫然。
    抬头,又是一扇门,门里松柏茂盛,苍劲古拙,匾额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宗庙。
    树夕鹤心下摇头,真是走路也不能发呆,脑袋里偶尔想点以前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走到司徒家宫里的小宗庙了。
    又左右看了看,还好自己是从旁边绕过来的,如果稀里糊涂从正面走过来,不小心走了御路,那自己就没脑袋了。
    这会当然是尽快离开的好,树夕鹤又看了宗庙一眼,心说都成牌位了,也没什么好想的,笑了笑,转身走开。
    树夕鹤沿原路走回,月华门前那条路刚走了一半,忽见小太监从尽头门里跑出来清路,心知圣驾过来了,只好退在路边,把伞收了搁在地上,跪下迎接圣驾通过。
    不一会,皇帝步辇就过来了,树夕鹤看着地面,在步辇通过自己身前时,头顶传来司徒弘清晰的命令:“停下。”
    步辇停下来,却没有降下来,看来皇帝不打算下来,仍坐着。
    司徒弘看了看树夕鹤身后的路,问道:“树夕鹤,你这是从哪里来?”
    树夕鹤心想这是在他皇宫里,什么消息迟早要传到他那里去的,便照实说:“臣闲时会在这路上走动走动,今日出了神,不小心走到宗庙门口,给拦了下来,现在正往回走。”
    “宗庙?”司徒弘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声,挥手让人继续行进,又道:“树夕鹤,你跟上来。”
    “是。”树夕鹤应了,爬起来,拍拍膝盖,走到步辇右侧,跟着步辇走。皇宫内步辇走的很慢,树夕鹤跟着,倒是一点也不累。
    “黄相早些日子老跟朕提宗庙修葺的事情,说风水不对,卦象闭合,要在宗庙东面再开一扇门,你怎么看?”
    “臣以为,黄相家传此道,这样说了,便必有他的原因。”树夕鹤回道。
    “那你觉得朕修是不修?”司徒弘偏头看了看他,随口抛出问题。
    树夕鹤一皱眉,道:“宗庙历来只有两头开门,无故动工,只怕引来非议。再者,东边开门,只怕风水格局要变,不定会招来什么。。。”树夕鹤停住,还要往下再说,心里却有了顾虑。他想起了早年的黄韦悫,此人没有别的特点,一是得理不让人,二就是极品神棍。当初司徒光广招贤士,这些树夕鹤本都不管的,后来发现黄韦悫这人好像没什么本事却也能留下来,不禁纳闷,但也没有做什么干预。直到后来他们受挫的时候,才发现黄韦悫的本事在于卜神问卦,一说一个灵,甚至碰到奇门遁甲也能说出些门道,他这才庆幸当年没有草率行事。
    他知道黄韦悫神,才有了顾虑,黄玉儒是黄韦悫后人,不知道这门功夫学到多少,如果学到八九成,那他的话还真是得认真考虑。
    司徒弘见树夕鹤说到一半不说了,便问:“话说完,招来什么?”
    树夕鹤回过神来,摇摇头,道:“臣对风水只是略知一二,不敢妄议,此事关系宗庙,只怕还得多加考虑。”
    司徒弘闻言,轻声笑起来,道:“朕已经驳了他。”
    “啊?”树夕鹤一愣。
    “好好的修什么宗庙,这宗庙自祁皇帝以来就没动过,听他一句话就动了?”司徒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道:“何况朕驳了折子之后,黄玉儒也就这么算了,可见他心里也没底,不然就他那脾气,连二道折子都不上?”
    “原来如此。”树夕鹤点头道,转念一想,不对,这是皇帝在耍他啊。一念闪过,树夕鹤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司徒弘看着他,还略带点笑意的目光:果然在逗他玩。
    树夕鹤顿时泄气,忍住不对着皇帝翻白眼,道:“皇上英明。”
    这下司徒弘是真的笑了,树夕鹤这种泄气的样子着实有趣。
    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养心殿。
    司徒弘从步辇上下来,回身看看树夕鹤,只见他也跟了上来,头顶和肩上都落了雪,肩头更是积了薄薄一层。
    司徒弘一皱眉,道:“也不知道打把伞?”
    树夕鹤一愣,心说你没让打伞我哪敢呐,还没说出口,就见刚才一直走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噗通”跪下来,道:“奴才该死,见皇上没说准就给忘了。”
    树夕鹤见那太监已经说是“自己忘了”,反倒不好替他遮掩说“臣天生亲近雨雪”这种话了。倒是司徒弘也没再动怒,只瞥了一眼就让拉下去好好教,看来是不会有什么事。
    皇帝一路走进养心殿,树夕鹤没听见他说不用跟了,也只得跟着走进去。一进屋里,立马暖和起来,屋里又干燥又温暖,比起外面舒服多了,树夕鹤一进来就想打呵欠。
    树夕鹤动了动快要僵的手指,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等候吩咐。
    这时,树夕鹤只觉得司徒弘正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抬头问问看皇上有什么事情,司徒弘就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司徒弘的手是暖的,本来就是习武之人身体好,又是随时手炉伺候着,怎么也冷不了。只见司徒弘双手握住了树夕鹤的右手,然后把他拉到火炉子边上的椅子前,摁着他坐下。
    “皇上。。。?”
    司徒弘坐在他旁边,捏了捏他的手,皱眉道:“这一会就能冻成这样,你那一身轻功到底是不是自己练的?”
    树夕鹤哭笑不得,看来自己的功夫是彻底受到质疑了。
    肩头的雪渐渐化了,斗篷都湿了表面。司徒弘从李永福手上拿了一只手炉塞在树夕鹤手里,然后伸手要去解树夕鹤的斗篷。
    树夕鹤一僵,向司徒弘投去极其怪异的目光。
    司徒弘瞥见他见鬼一样的眼神,哼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看,病才刚好,又来这一出,在朕宫里赖着还赖上瘾了?”
    树夕鹤这次没忍住,翻了一个完整的白眼,谁要赖在宫里啊?皇帝说谎天下背债,这位皇帝你有点自觉好不好?
    司徒弘倒没看见他那白眼,伸手把湿斗篷解下来,扔给李永福,拿了帕子擦掉手上的水,又道:“赐姜汤。”
    “是。”李永福应了,接了帕子,躬身退出去。
    司徒弘回过头,见树夕鹤正捧着手炉看着中央的火炉子发呆,一张侧脸朝着他。视线垂着,脸上没有表情却很放松,一看就知道没有在想复杂的事情,只是纯粹发呆而已。
    看着看着,像是感受到了视线,树夕鹤转过头来,正看见司徒弘在看他。
    见他转过来,司徒弘才发现他的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不像刚才在殿外那么惨白了。
    【嗯?有点红润过头了,不是烧了吧?】
    司徒弘蹙眉,也没多想,伸手用手背去碰树夕鹤的脸颊,探探温度。
    还没碰到,树夕鹤却是眼睛睁大,猛地往后一躲。
    偌大的暖间里寂静无声。
    几乎是立刻,树夕鹤就意识到自己动作过大了,他闯祸了。
    这下好了,自古上位者亲近臣子都是要施恩,什么同食同寝,什么倒履相迎。这会司徒弘来给他试体温,如果他配合一下,说不定也是千古佳话了。这下倒好,他好死不死地这么一躲,就几乎等于扇了皇帝一耳光,完全不领情,他拂了皇帝的脸面了。
    而司徒弘在这么一下之后,却感觉打心底泛出层苦味。
    合着自己九五之尊,前前后后白操心不说,还一直压抑着不能让自己表示得太明显,结果到头来,树夕鹤竟然一点都不领情。
    房间里静得鸦雀无声,仅有的两个人心思各异,又各有苦楚。
    半晌,司徒弘站起来,背对着树夕鹤,叫人来,道:“送树先生回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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