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层层宫门，树夕鹤在太和门前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却是一位盛年者，身着官服，体态福相。
    身边领路的小太监行了个礼，道：“楚相。”
    树夕鹤听了，知道当今有左右二相，右相黄玉儒，左相楚尹，躬身行礼道：“楚相，学生有礼了。”
    楚尹扶了扶，道：“树先生不必如此。”
    又笑道：“我素闻树先生轻狂的很，今日一见，可知流言不可信了。”
    听他这么说，树夕鹤摇头道：“既进了京城，礼数自然要慢慢捡起来。”
    这边小太监比了个“请”，楚尹和树夕鹤边走边聊。
    “先生就不好奇是谁和在下如此这般说的？”
    “既说了，楚相又记在心里了，那便是黄相了。”
    “哦？那你不担心？”
    “若是别人给楚相吹歪风，或许树某还会担心。黄相虽行事古旧，但为人正直，赤胆忠心，树某何来担心？”
    “哈哈哈哈”楚尹大笑，背着手，说道：“有趣，有趣。”
    想那日黄玉儒在御书房碰了一鼻子灰，郁闷地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了出府的楚尹。楚尹还真没见过黄玉儒这么郁闷地样子，顿时心情大好，笑嘻嘻地过去关心了一下，才知道是在御书房被新来的树夕鹤狠狠驳了一番。
    “嘴皮子功夫厉害，君前很是无礼，又是一个轻狂的后生！还提到家祖黄韦悫，出言甚是不恭。。。”黄玉儒原话是这样的，又顿了顿，喃喃自语道：“家祖。。。”然后便自顾自走了。
    楚尹见树夕鹤从御书房的方向出来，问道：“去见皇上了？”
    “是，刚从御书房出来，楚相是。。。？”
    “楚妃染疾，皇上准我进宫探视。”
    树夕鹤点点头，看来司徒弘确实对楚尹十分倚重，其子楚天东收为心腹，其女楚氏封为妃，司徒弘的后宫并不庞大，封妃的只有两位，也就是有子嗣的两位，宸妃和楚妃。宸妃家世普通，不同于楚妃，可见这后宫中，楚妃的位置不逊于她父亲在朝堂的位置。
    “天气骤变，楚妃千金之人，当保重身体。”
    “可不是么。”
    话说着，已经到宫门口了，两家的马车都在宫门外候着。
    楚尹看了看天，对树夕鹤说：“天色还早，树先生可否有闲和糟老头用点晚饭？”
    “楚相客气了，树某。。。”树夕鹤本要说“树某能得楚相邀约，荣幸之至”，可抬头看着这高高的宫墙，忽然觉得有点累，话到口边，转了个弯。
    “眼下树某别的没有，闲还没有？”
    楚尹大笑，点头称好。一老一少二人，便在京城里找了家地道的酒楼，二人还为究竟哪家地道认真争辩了一番，最后树夕鹤觉得自己都一百多岁了没必要跟他几十岁的人一般见识，决定往后一家去一次，这才算完。
    楚尹虽然年岁大，但是想法并没有被年纪和经验束缚住，聊到过往历史和兴衰之道时，有些看法与树夕鹤不谋而合，加上菜肴美味，一餐饭吃的格外畅快。
    树夕鹤回府的时候已经快到宵禁时间了，下了车才发现墨致在门口等他，顿时对自己的晚归有些愧疚，带着笑走上去。
    墨致回府的时候听说树夕鹤被召进宫了，也不只是为何，担心了一把，后来去探消息的人回报说树夕鹤出宫了，只不见回来，又担心了一把，直到宵禁了，才见他的马车悠哉悠哉驶回来。
    再看他下车来，脸上有点红，是喝了酒了，身上还披了见华贵的裘皮斗篷。
    墨致哭笑不得，道：“你到底进宫干什么去了？”
    树夕鹤边走边解斗篷，道：“这斗篷太厚实了，这个时节就穿，热的慌。”
    墨致一头雾水地帮他接下来，要交给旁边的下人，却被树夕鹤伸手拦住，拿了回去。
    “这是皇上赐的，我可不想再得罪这些个贵重物什。”说着自己抱了，往里走。
    墨致笑笑，跟上去，用手背碰碰他的脸，道：“喝酒了？”
    树夕鹤觉得墨致的手温度不比自己的脸低，热乎乎的不舒服，便躲开了，道：“出宫的时候碰见楚相了，一起去喝了几杯。”
    “楚相？”
    “对，楚相。”树夕鹤哈欠连天，边走边说，“好了，我睡去了，明儿个还要准备去玉山的事情。”
    “去玉山？”
    “对，去玉山。”树夕鹤开始登台阶，心说长乐阁风景虽好，可却在山丘上，每天登上登下野怪累的，一边说，“和皇上一起，三日后去。”
    “皇上？三日后？”
    “对，皇上，三日后。”树夕鹤好容易到了长乐阁，对墨致挥挥手，“墨大人歇着去罢，明儿还得早起上朝。”
    说着把门一关，墨致一人独自皱眉。
    转眼约期便至，树夕鹤起了个大早，早有下人收拾好了东西，整一马车，都是墨致嘱咐要带的。树夕鹤想着要披那笨重的斗篷，也就随心穿了件白色袍子，一换上白色衣服，树夕鹤立马觉得神清气爽，坐进马车里，往皇城去了。
    时辰到了，天子仪仗浩浩荡荡从皇城出发，往城外玉山去。
    要说看枫叶，这时候已经晚了，树夕鹤在自个车里算着日子，今日是霜降左右，看着郊外风景，冬意已经渐浓，不知玉山上的枫叶还留着多少。
    行至玉山，皇帝及随行人员都下了马车，树夕鹤一往上看，果然比起之前凋落不少，不如上次那么红艳，反倒有些零落的凄美。
    树夕鹤笑笑，果然，美者美者，四季皆可入画。
    正看着，一个内侍跑来传话，说皇上召他。
    树夕鹤随着那内侍一路走，停在一处平台断崖上，此处断崖横出山腰，正是登山观赏的好去处。
    司徒弘独自一人坐在石桌边，桌上摆了些应时的酒水点心，而听见树夕鹤的脚步，转过头看着他。
    “皇上。”树夕鹤单膝下跪，行礼道。
    那边却没有回应，树夕鹤心里疑惑，也只好低头等着。
    过了一会，视线里出现了黑金的龙袍下摆，头顶传来司徒弘的声音。
    “起吧。”
    树夕鹤谢恩站起来，耳边传来司徒弘的轻笑，只听司徒弘说道：“当初拿卷轴砸朕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行大礼？”
    树夕鹤想起来了，笑笑说：“这京城里的空气是重的，会把人压得弯腰。”
    “哦？”司徒弘似笑非笑，“这么说，你并非真心敬畏，只是环境使然了？”
    树夕鹤一听，心里无奈，只得叹口气重又跪下，道：“臣并无此意，圣上九龙至尊，臣能不心生敬畏。”
    “行了。”司徒弘说道，伸手把树夕鹤拉起来，从石桌上拿起两杯酒，递了一杯在树夕鹤手里。
    “你是不是真心敬畏，朕还能不知道？”
    树夕鹤端着酒杯，一言不语，慢慢饮了几口。
    “可朕不在乎。”说罢，司徒弘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把手里的酒也喝了，树夕鹤笑笑，提了酒壶，给司徒弘和自己的都满上。然后一手拎着酒壶，单手拿着酒杯，随意地碰了碰司徒弘手里的杯子。
    “谢皇上。”
    而后仰脖一口喝完。
    酒是汾酒，树夕鹤喝完后，把玩着手里的瓷杯，神色似是若有所思。
    司徒弘也摇头笑笑，喝了酒，再看树夕鹤，只见他两颊已泛红，不禁笑道：“你也太不能喝了。”
    树夕鹤摆摆手，又往二人酒杯里续了酒，道：“前几日和墨大人来，天气比今日晴朗些，枫叶也比今日的好，只是一样，我们带的是茶，逊了些。”
    “踏秋饮茶，何其风雅。”
    这边这位摇摇头，神色像是醉了，脚下与拿着酒杯的手却极稳，道：“清醒而来，清醒而归，无趣的很。”
    说罢，又是一杯下肚。
    “不能喝就别喝了。”司徒弘按下树夕鹤又要倒酒的手，道，“一会醉了，还要朕架你回去不成？”
    手被按住，树夕鹤偏头看着司徒弘，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疑惑。
    司徒弘见他一双桃花眼泛着水波，朦朦胧胧，忙看向别处，避开那眼神，竟有些慌乱。心下定了定神，伸手夺过树夕鹤手里的酒杯酒壶，放在石桌上。
    “点到为止，别喝了。”
    树夕鹤手里一空，叹了口气。抬头，从断崖望出去，脚下是一片京城，井然有序，还有那皇城，琉璃当顶，青白石座，恢而弘大。
    大又如何，江头宫殿锁千门。高又如何，汉宫露台不及天。
    树夕鹤迈步，慢慢往断崖上踱过去。
    司徒弘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一步上前把树夕鹤拉住，可树夕鹤却反手将司徒弘拉到身边。
    “皇上，你可曾想过自己与凡人有何不同？”
    司徒弘顿住，然后一声轻笑，道：“朕是天子，你倒是敢比。”
    树夕鹤却不理他，自顾自说：“不同的，也不过是祖宗。”
    司徒弘收了笑意，看着身边的树夕鹤，只见他微仰着头，仿佛在看天，眼神坦荡。
    树夕鹤望着天，这天千百年都没有变过，笼罩着地上这片是非之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早已不相信什么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如今的司徒皇室，不过是承了司徒光一人而已。
    蓦的，他再一次想起了司徒光，他的决断，他的气度，他的隐忍，他的野心。
    “不过是祖宗。”树夕鹤轻声道，也看不到身边皇帝的面沉如霜。
    “既承了祖宗的恩，便要背祖宗的债。”
    说罢，又笑起来，自己摇摇头，宽大的袖子一甩，回身大步迈开，厚重的斗篷扬起。
    “恩易承，债却难还啊，罢了罢了。”
    司徒弘眉头紧锁，看着他潇洒得过分的背影，低声喝道：“放肆！”
    更严厉的话还未出口，便看见前面的身影往一边倒去，司徒弘一惊，略身往前，接住了树夕鹤。
    往怀里一看，树夕鹤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双眼闭着，竟是醉得睡着了。
    司徒弘只觉得自己像拳打棉花般泄气，摇了摇树夕鹤，他却睡得安稳。司徒弘这下是真的怒意消散了，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仍扶他在怀里，一手解了他的斗篷，露出一身素白，又是哭笑不得。将他扶到近旁的枫树下，把斗篷铺在地上，再扶着树夕鹤靠在树下，让他睡去。
    服侍完了树先生，皇帝才回到石桌边，自斟自饮。
    风过山岭，漫山红叶凋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