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总是寂寞的。
    ——蔓黛芙雅堇。
    从我记事起，我就被那种情感紧紧包裹。那种情感是非常柔软的，在这个充满坚硬物质的世界里，微不足道。然而它本身却是敏感的，像个不知疲倦的行者，辛劳地寻找着自己的寄居地；它像一汪清泉，不经意地浸润着你的身体，当我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的时候才意识到，寂寞侵占了我的精神世界。
    养父是前任列车长，死于某犯罪团伙制造的爆炸案；母亲无固定职业，仅靠刺绣、编织的手艺赚攒些零碎。在父亲死后，母亲精神恍惚地在房中坐了整整五天五夜，之后便抛下年仅七岁的我和尚在襁褓中酐睡的妹妹，杳无踪迹。
    我抱着妹妹，蜷缩在人去楼空的家中，直到妹妹饿得哭泣。
    母亲是改嫁到养父家的，听说当时无一人赞同，但养父还是收留了我母女二人，后来两人诞下感情结晶。但妹妹才刚断奶几天，他们怎么就忍心抛弃我们呢？我才七岁，妹妹都还不会走路，我们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位于城市较为靠近市中心的公寓五楼，左起第三间总面积为七十二平米的房子，是我唯一拥有的——而真正合法继承人，应该是妹妹。
    母亲的朋友开办了夜|总|会，名叫“迷香调”，我凭着记忆走到那里，祈求那位浓妆艳抹的妇人给我一条路，可供我活下去。她无奈，找来一个身穿红色皮革劲装的男孩：“默徵，她叫，嗯，露薇娜……对，露薇娜。你的舞跳得很好呢，教教她，十天之后你们轮班登台。”
    那个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二、三的年纪，表情却是同龄人没有的沧桑与沉稳，骨子里透出的亲切感让人想要接近。中长碎发被烫染成新潮邪魅的浅蜜色蓬松发型，眉眼清秀细致，略施粉黛。右耳从上而下共五处耳钉，左颈有夸张的羽翼状刺青。后脑有一股较细的辫子垂落腰间，其中有一丝耀眼的银白。
    “名字太长啦，”他皱眉，颇显俏皮：“我只记得住一个字。”
    “……就你臭毛病多，”妇人轻轻叹息，扬了扬带着七彩首饰的右臂，展开粉色羽扇，优雅地扭腰转身：“你自己跟她协调解决吧，迷香的规矩和收入情况，还有你那些烂德行都说说，尽量照顾她，这丫头也怪可怜的。”默徴舒展开纠葛的眉，抬起略长的衣袖遮住半张脸微笑：“秀姐慢走，德洛斯少爷派人来问的话，就说我在教小妹跳舞吧？”
    “你是在做梦呢，”七彩光芒闪闪而去，丝毫没有停留的意味：“那位少爷可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哦，你在露薇娜面前少贫嘴，至少尽量让她晚些知道。”
    看着秀姐娉婷而去，默徴牵起我的手，五指冰冷清瘦：“你的名字太长了，可怜我每天要记不少东西，叫你‘薇’吧？”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发：“这个棕色蛮漂亮呢，等你有钱了就去烫成波浪卷吧，那样会很显身材哟……”他领我走进一间四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是镜子的房间。
    我看着他锁骨突出的苍白身段，不由得浑身颤抖。大概一百六十五厘米的身高并不出彩，纤细的身材却让他显得格外高挑。腰间垂落的辫发也有一定视觉拉伸效果。我就那样呆愣地望着他，直到尖锐迷幻的快节奏舞曲爆烈响起。“我最喜欢这首曲子了！”他大概把音响调到极限，扯着嗓子对我狂吼：“我连续跳三次！然后你就重复给我看！”
    震撼。
    那是怎样敲击心灵的舞蹈。用身体自然而略显复杂的动作将音乐给予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没有一点虚饰，上半身似乎非常紧绷，又非常放松、具有弹性，无论是姿势、动作都有多样变化，类似而不类同。下半身则快速移动重心，特别是水平移动姿势。全身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蓬勃的动力和动感，让人疯狂地想要与之共舞。
    无意中流露出的魅惑与俏皮更是令人热血沸腾。
    “薇！”默徴吼：“跳！”
    我闭上双眼，一边回忆着他的动作，一边感受着疯狂舞蹈所带来的极致欢乐。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它们蠢蠢欲动，似乎要刺穿我出来独自狂乱！似乎要毁灭自己，又似乎是救赎。暂且忘却了一切痛苦，全身心与音乐共鸣，酐畅淋漓！
    音乐骤停，我愣。
    “薇……看来你也是个寂寞的人。”默徴看着我，双眼尽是肃穆，丝毫没有之前的俏皮：“能够领略这种心境的人，只有内心充满绝望……你才六、七岁吧？怎么会有这么深重的苦痛？”
    “你让我跳，让我跳舞！”我放声怒吼：“我求你让我跳舞！”
    尖锐迷幻的音乐就像流水一样，快速的节奏没有任何停顿喘气，偶尔的巨大刺耳的爆炸声和高低渐变的兽吼都让人感到无法忍受，却又无法自拔。曲终，突然安静的四周让我感觉无比轻松空洞，就像被按在水中几近窒息，突然呼吸到新鲜纯净的空气，无言形容。
    “我是因为母亲被强|奸而来的，”我躺倒在镜面做成的地上：“然而作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也只有无限柔情。母亲被赶出家族，万般无奈只有乞讨，因此遇见了养父。养父死了，母亲抛下她与养父所生的妹妹和……我。”
    “别着凉。”默徵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件黑色外套，丢在我身上：“你比我幸福，薇。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十岁的时候被领养，他们欠债之后，就把我丢给高利贷公司抵债，之后嘛，我就这样了。”
    我默然。
    妹妹一天天长大了，她青黛色的双眸简直跟养父一模一样，那么温柔善良。她很乖，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也不问我为什么昼伏夜出，只是为我准备好餐点，等我回去吃了饭再回房间睡觉。也许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但是那一天，德洛斯·菲尔芮娜让我步入炼狱。
    “瑞索莱德·露薇娜小姐，我是德洛斯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够代表整个家族的权威和立场。你的母亲，也就是被葛洛萨奇朗家族除名的子嗣，做出大逆不道之举，令整个家族蒙羞。葛洛萨奇朗家族为了与我族联谊友好，将她作为外交和亲的人选。”
    “德洛斯小姐，”我礼节性地微笑：“母亲早在九年前就失踪了。”
    “哦？”她挑眉，眼中波光流转，优雅妩媚：“那么，作为葛洛萨奇朗小姐所系的女儿，你或是你的妹妹露蒂娜代替她，也是可以的。”
    “德洛斯小姐，露蒂娜还小。”我觉得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那么，露薇娜小姐，你已经决定替代母亲成为外交和亲的人选了，对吗？”她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姿态：“时间紧迫，请你跟我来。”
    我每天训练着各种上流名媛所必须的礼仪风范。日复一日，直到某一天，德洛斯小姐告诉我，对外宣称我是德洛斯遗失在外的子嗣，五小时后，在中心广场摆设筵席，然后宣布我即将联姻的消息。
    我遇见了日思夜想的妹妹，模样清秀可爱的她，居然穿着暴露妖娆，浓妆点染。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她能过上平凡人的日子吗！为什么纯真如她，会变成这个堕落的模样？一腔悲愤的我摆出德洛斯小家那样的清高，对她恶语相向。
    德洛斯·蔓黛芙雅堇是我从那天之后所用的名字。我不知道现在的我算是什么，交际花？德洛斯家的小姐？瑞索莱德·露薇娜？见过那个二十五岁的和亲对象后，我得到自由。可以驾驶着香槟色轿车随意来去玩耍。我天天醉倒酒吧，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后，再次喝醉……反复不断。
    直到婚约的前一天，我到迷香调去找默徵。他已经不是红牌MB了，不再需要登台跳舞，拥有很多空闲时间，略显中性的他显得更为亲切：“在这里，薇！”
    浅蜜色头发下的那张娃娃脸和这清甜的嗓音怎么都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但他确实已经二十三岁了：“默徵还真是没礼貌呢，记住要叫我蔓黛芙雅堇小姐。”
    “你就装，好好装吧，刚才我都看见啦，怎么对妹妹那么狠，还要把她送去那个地方，就不怕她怨恨你么？”默徵理了理浅紫色衬衫，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才十六岁怎么就要嫁了，没钱？”
    “你以为我想嫁？原本我是保护妹妹，希望她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结果她……”我低叹一声，继续说：“我就是苦命，习惯了。你还在跟那位有钱人家的少爷轰轰烈烈呢？”
    “嘁。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就算当时爱的死去活来，终归会被时间冲淡的，所以我才不会同那些憧憬爱情的傻小子们似的。他们愿意出钱买快乐，我愿意收钱卖快乐，不过是经济贸易，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他依旧可以说话说得云淡风轻。
    最后，他问我这辈子有没有后悔的事？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回答说，我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过得太寂寞。
    直到现在，已经身为人妻的我还是很寂寞。那是从内心深处蔓延出的情感，挥之不去。我偶尔还会去找默徵聊天，我们是拥有同种心境的人，话题也不少。他开办了咖啡屋自己当老板，虽然不能过得很好，总能吃饱喝足。
    我与相貌平平却拥有无数财富的他做着名义上的夫妻，纵容他去与心爱的女子幽会。得知妹妹早已死去的消息时，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我本来就留不住什么，更不能保护什么，所以，我从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了。我看着昂贵华丽的衣装，在寂寞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