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情始终戴着一张沉稳不变的面具从大厅一路向外。
    夜色里的拉菲已经盖上了一层妖冶。希伦嘟着嘴蹲在葡萄藤底下，他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冷夜下略微湿润的泥土。嗅着葡萄的清甜香味，他还是有些懊恼白天的尴尬行为。他不是一个做事小心冷静的人，但也不会马马虎虎地完成他被委托的任务。他抓了抓头发，指尖上的土粒被带起落在发间，终于一声叹气。
    “希伦。”冷情借着月光看出葡萄藤下叹息的少年。
    “唉？”希伦抬头对上冷情清冷的双眼后仓促地站起，双手背在身后纠结着衣服，轻轻地喊了一声，“冷先生。”
    冷情走近一些，更加清晰地看着希伦精致的五官，他伸手将少年发间的土粒拨去，声音清清淡淡，“叫我冷情就好。”手指划过细细碎碎的头发，细腻温软的质感让他收回的手都染上了余温，看着少年尴尬地抽出一只手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冷情在心里忖度如何将一件事情能够在被平淡接受的情况下说出。
    “希伦，暑假的时候想不想去中国？”
    “中国？！”希伦眼睛瞪得大大的，冷情眯着眼看不出任何做作，少年的声音在冷情的耳里就是小孩被告知去游乐园。希伦感情很丰富，也不擅长压抑自己的神情或是动作，这是很多人不会再有的纯真。如果一个常人会把真实表态展露在第一时间的一到二秒的话，希伦几乎是完成了整个神情变化的最真展示。
    “可以吗？中国。”
    “嗯。”冷情回应一句，“我会回国一个星期，我需要一个配菜师，老师向我推荐了你。”
    “啊？”希伦的吃惊是冷情意料之中的，一个对自己还不肯定的少年对于他人的赞美肯定是这样的反应，他眨着眼看着冷情，随后又摇摇头，“不是的，我只学了一些。”
    “那你想不想学更多？”冷情面对他的纯真的反应有些难以适应，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对话，所以想尽快结束这场没有心机斗量的对话。
    希伦选择点头。他知道和一个拥有黑色徽章的拉菲成员能学到很多东西。
    冷情习惯性地眯了眯眼，随后又向大厅迈步，“那就和我去中国一趟，这几天我会在庄里，尽快把短期签证办好。”他不是累了，而是想多花点时间把希伦的表情和资料消化掉。他很不喜欢和希伦这样的孩子聊天，因为每一分钟都会轻易地让他的思绪飞出去，飞到很远很远的昨天。他一点都不喜欢回忆过去，也强迫自己不准回想，那是对他来说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压抑不痛苦，但他不喜欢。
    希伦歪着脑袋看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冷情。
    有些东西不用看也感受得到。他有灵敏的味蕾，他嗅得出刚刚空气里隐藏着的尴尬，他不太清楚是自己在努力避免尴尬的存在而极力后退，还是冷情在努力压抑语气和心里的不愉快。真是奇怪的人。希伦舔了舔粉红的双唇，他觉得自己得向雷诺讨教一下怎么办短期签证。不、不行，他一定会嘲笑自己的，还是问多曼好了。他想到几天后在飞机上飞到中国，又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就把一天的尴尬都抛到了脑后。
    希伦的资料并不复杂，冷情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完全掌握。真正令他头疼的是希伦这几天的表现。
    “冷先生，冷先生。“
    “叫我冷情就好。”冷情推了推眼镜。
    “好的，我要不要学习一些中文？”希伦抱着一本中法互译字典跑来跑去。
    冷情觉得自己低估了一个孩子对于一件快乐的事情的憧憬。他感叹一个生活在法国即将成年的少年还是有着孩子的执着。或者说是他低估了中国在希伦心中的地位。
    “不需要，你可以说英语。”他不得不打击这个少年，不过时间倒不是重点，真正的原因是中文的难度会打击他的自尊心。
    “冷先生，冷先生。”
    “叫我冷情就好。”
    “好的，中国有没有特别的习惯？”希伦眨着眼睛期待冷情的回答，那神情告诉冷情，他似乎必须得说出一些奇怪的习惯来引起少年的兴趣，但是冷情前前后后想了很多遍，似乎是没有，不过他还是憋出一句，“不要对谁都微笑。”
    “唉？”希伦不明白了，“微笑不好吗？”
    冷情开始头疼怎么和一个少年解释微笑在中国的定义，不仅要让他深刻理解，还得保全中国在他心底的地位，毕竟对于少年来说，希望永远是美好的，也就是说美好的事物一旦不是自己心中所想，那难过的心情会持续很久。
    “就是因为微笑太迷人，很多人会被吸引。”冷情看着希伦有些迷惑的双眼，“希伦喜欢中国女孩么？”冷情思考很久后才选择这样回答。他觉得只回中国一个星期，没有必要把中法的文化差异叙述得这么清楚。在法国，微笑是最基本的礼仪，哪怕是陌路相遇，微笑也很重要。但在中国，比如同一个公交站台，男性对女性的微笑会被定位成色狼，而女性对男性的微笑则被归为勾引。纯真的微笑不是没有，只是接受微笑的人不纯真。
    冷情不想把事情解释得这么复杂，所以只是简单地引到另一个话题。
    少年的纯真明显在遇到这样一个有些调侃的问题而变得害羞起来。他隐隐约约明白了冷情的意思，也就是说微笑会被误会。可是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他没有遇到也没有接触过中国女孩，自然不知道。可冷先生就是中国人。他歪着头再次打量冷情，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瞳孔，唔，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不知道。”希伦还是这样撂下了答案。
    他不会罢休。
    “冷先生，冷先生。”
    “叫我冷情就好。”冷情再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重复的都是废话，因为这句话没有被少年放在心里，他又重新思索，会不会是希伦觉得这句话就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或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废话连篇的老年人，随便脱口而出一句“好的”就当是把自己这句话给回了。
    “好的。”果真又是这样的回答。
    “冷先生中国餐好不好吃？”希伦抱着格雷特送给他的巧克力酒，这意味着他要把这几瓶酒都带到中国去。冷情第一次发现原来这种行为是性格导致的，而不是简单的性别决定。其实一顿饭的味道不全是它的油盐酱醋搭配的问题，更多的是品尝人的态度。
    “希伦，中国的料理囊括了世界所有料理的做法。”
    “唉？！那不是会很昂贵？”希伦感叹着，他完全相信冷情的说法，他觉得冷情是不会撒谎的，更何况这种事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他握紧了巧克力酒纤细的瓶身，忽然觉得这样一瓶小小的巧克力酒根本配不上中华料理。
    “不会。平常所吃的不过是各地各式的家常菜，根本称不上料理。”冷情说完后希伦就沉默了。冷情细细地扫过希伦有些纠结的小脸，白皙漂亮的手指环着巧克力酒的瓶身，他似乎明白现在这个少年突然噤声的原因了。
    “巧克力酒配着中国的特色小吃很不错。不嫌麻烦就带着吧。”
    希伦脸上果然绽开了大大的微笑。
    冷情看着他明朗的笑脸，淡淡地转过头不再看他。
    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一个微笑就足以证明，他就算是替补，也不会替补得了自己曾经想要的，是的，曾经。冷情对自己重复曾经两个字。
    希伦早就把行礼箱都塞得满满的。那点东西似乎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还想把自己珍藏的一套明信片带过去，可惜放不下了，最关键的是，箱子里都是他必须要带过去的东西，他一件也不愿意往外挑。这几天他始终是笑呵呵的，雷诺问他是不是捡到钱了他也不理会，只一个人闷着傻傻地笑。
    他觉得冷情实在太温柔了。他似乎知道自己每一个心情，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但冷情那双眼睛好像能洞悉他心底所有的小秘密似的。他很喜欢冷情这样的朋友，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朋友。似乎太久太久他都是一个人这样度过，尽管身边有雷诺、多曼和格雷特，甚至是布朗切斯特夫人，他们是他的亲人，只有冷情这样一个朋友。他们算不算朋友呢，应该是的，冷情说它可以叫他的名字。他不太肯定。
    “冷情。”希伦刚坐在飞机上一直手舞足蹈不安分却突然静了下来，小声地喊了他一声。
    冷情微眯的双眼缓缓睁开，对于希伦这声小小的“冷情”，他心里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不会为自己说明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他把它归功于希伦细细软软的嗓音。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浪漫最动听的语言，他听了各种各样“冷情”的叫法，却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是法语叫得最动听，不。应该说是希伦叫得最动听。
    他回过头看着希伦，只对上一眼，希伦就立即低下脑袋，脸上粉红一片。
    “我们是朋友吧。”
    冷情始终淡淡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只侧身帮他系上了安全带。
    尽管冷情没有回答，希伦却还是好开心。他觉得冷情肯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冷情果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当然，如果那样想的话就大错特错，冷情不是个温柔的男人，他性格词典中过去从未有过这个词。这是冷情清冷的表现，对于一切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无论如何，也只有希伦会把这种清清淡淡的表情误读为温柔。
    冷情不温柔。
    他目光中的寒意渐渐透露出来，就在他带着希伦刚踏上国土的时候。中国不是没有外国人，而且外国人也不会引起路人的侧目。只是像希伦这么精致的法国少年就很少见了。他不喜欢别人的过度注目，这种热度的视线在他高中的时候就已厌倦。他身边的少年始终低着头，咬着嘴唇。这也是冷情不高兴的原因。他明白一个从来没有踏出过欧洲大陆的少年现在在异国遭受陌生脸孔的指指点点是怎样害怕的心情，更何况他身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他暗暗则被自己忘了把这样一条信息在回中国之前告诉希伦，指指点点和街头偷拍是国人的一大特色。
    他很不高兴。只是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带着这样一个精致的少年，恐怕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会持续是被注视的情况。这些视线对希伦来说绝对是芒刺在身。他还有事要忙，又不能到处带着他。在他的眼里，希伦还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
    “希伦，你想不想认识新朋友。”冷情简单地发问。他在考虑，是不是让希伦暂时呆在大学里，他们彼此会轻松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