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这可不在计划之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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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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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格在水里已经呆得太久了。他浑身冰凉,手脚麻木,大脑开始无法思考,额角伤口的疼痛已不那么剧烈了。这伤口是温尼给他留下的。在去利物浦的路上,也许为了表示友好,梅特卡夫上校对克雷格说:“叫我温尼好了。”温尼认为必须使克雷格受点伤才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被英国人救起,也可以解释他的部分失忆。为了真实,温尼下手很重,克雷格流了好多血,还昏迷了一会儿。这样做其实很冒险,失血很可能使克雷格在海里不能坚持到被德国人发现,而且没有包扎处理的伤口在海水的浸泡下很容易感染。他又冷又饿,为了真实,温尼甚至不让他吃晚餐。照温尼的话说,“如果你被救起时,应该是饥饿、虚弱的,那你的饥饿、虚弱就必须是真实的,德国人可不是傻子。”克雷格恨的直咬牙,他还从来没有领教过如此的冷酷无情。但反过来,他也钦佩温尼的细致、周到,毕竟在秘密战线上,温尼要比他有经验得多。这才是真实的战争。
现在他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他实在是太累了。嘴里的海水已不再咸涩;身体也不那么冷了;眼帘越来越沉重,他慢慢地睡去。“这可不在计划之内。”他暗笑自己,“克雷格,你不仅是最早参战的美国人之一,而且是最早在战争中丧生的美国人。”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克雷格在颤抖中醒来。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头更是疼得要炸开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这是个狭小的舱房,金属的舱壁上挂着一些照片,看不太清楚;他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床边有一张木质的小桌;桌上放着一些东西,是他的随身物品;舱房没有门,只在舱门处挂着块布帘。看这船舱,还有这气味,他应该是在潜艇上。克雷格想坐起来,发现自己光着上身。
正在这时,布帘撩起,走进一个金发小伙子,很年青,有些腼腆。他穿着肮脏的工装裤,看见克雷格挣扎着起来,忙上前帮忙:“您醒了,先生。太好了!”是德语,语气很友好。
“我这是在哪儿?”这句话,克雷格故意用英语说。
听到克雷格的话,小伙子并不惊讶。“先生,你别怕。我们是德国人,你是在我们的潜艇上,是我们救了您。您还记得自己在海上吧?”
“是,我记得……”
“可不,当时,我们都以为您已经死了,要不是艇长坚持。不过,现在您安全了。这是他的房间。”说着,小伙子从狭小的壁橱里拿了件条纹汗衫递给克雷格。“您的衣服都湿透了,穿上这个吧。”
克雷格穿上小伙子给的衣服,还挺合身。
小伙子端详着克雷格,满意地点着头:“很好!这是艇长的衣服,不然,我们这儿谁的衣服您都穿不下。”
这时门外有人经过,小伙子探出头去,叫道:“冈特,去告诉艇长,客人醒了。”
“哦!”
小伙子回过头,看见克雷格脸色不对。忙给他倒了杯水,安慰说:“您不用担心,艇长只是想问您些问题,他是个好人。”
克雷格接过水,感激地看了看他,用德语说:“谢谢!现在是什么时候?”
“凌晨五点。七月三日。”
“我能知道你名字吗?”
“我叫本杰明•福斯特尔,你可以叫我本,大家都这么叫。”
“谢谢你!本!”
克雷格勉强笑了笑,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虚弱。记忆中,只有小时候出痧子时才这样难受过。像穿衣服这样的小事就几乎使他精疲力竭,他不得不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刚穿上的汗衫已经被汗水湿透,凉凉地贴在身上。他使劲按住疼痛欲裂的太阳穴,他们已经帮他包扎了伤口。他努力集中起思想,从现在起,他不能犯一点错,任何疏忽大意都会给他带来致命的后果。
门外响起一阵快速而有力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满脸浓密胡须的高大汉子低头走进舱房。“你好!先生。我是乔伊•罗杰上尉,这艘潜艇的指挥官。”罗杰上尉声音洪亮,宽脸,金发,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也许因为舱房太狭小,或是遵守纪律,上尉进来后,本就出去了。
克雷格想站起来,罗杰上尉伸手按住他,自己在小桌边坐下。
“先生,请原谅。因为要尽快把你的情况向柏林汇报,所以有些问题,我必须了解清楚。”上尉说话很有礼貌,态度诚恳。
克雷格点点头,表示愿意合作。
“首先,你的姓名,先生。我们没有找到你的护照或其它证件,你能不能把坠海的经过说一遍。”
“从现在起你就是阿里克斯•斯坦贝克。”这是温尼一再叮嘱他的,“德国人不是傻子。他们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但决不会放松警惕,他们都是高素质的军人。你身上的一切,口音、语气、神态、眼神、情绪、动作,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自己真正成为阿里克斯•斯坦贝克,从思想、感情、记忆,一切方面都成为阿里克斯。”
“您好!先生,”克雷格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呈现出忧郁的灰色,“我叫阿里克斯•斯坦贝克。我的护照……英国护照……和其它的东西,在我们被集中管制时,都被收去了。”克雷格用德语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先生。我已经好久不讲德语了,有些生疏了。”
上尉理解地点点头,其实眼前这个人的经历,他大致知道。但还是要听他亲口说一遍,这是程序,这个差使让他觉得挺别扭。
“我父亲威廉•斯坦贝克,母亲玛丽•斯坦贝克,”克雷格继续讲,那声音就像是在梦游,“父亲原是埃森大学的教授,1916年4月12日我出生在那儿。1921年,父亲受聘爱丁堡大学,我们一家来到了英国。35年我们入了英国籍。原以为,这样我们就是真的英国人了,其实并不是,不管是自己的内心,还是在别人的眼里,我们永远是德国人。”克雷格停了停,欲言又止。
“战争爆发后,我们这些德国裔的都成了‘第五纵队’的成员。今年5月初,我们被告知,不要随意离开家。后来就不让父亲去学校上课了。5月17日,我们被警察从家中带走,给送到伯恩利的临时集结营,那里还集中着五百多名像我们一样的德国侨民。我们的证件被没收了,失去了行动自由。6月29日,上面通知,要送我们去澳大利亚,因为我们是‘最危险的敌人’。7月1日凌晨,我们被送到利物浦码头,上了那艘‘阿伦多拉星号’邮轮,一起走的大概有1200人。第二天早上,我刚醒来,听见一声巨响,船上就燃起了大火。大家都乱了,说是遇上了潜艇,船就要沉了。我拉着父母,跑上甲板。我找到三件救生衣,刚穿上,又是一声巨响,我看到我父亲从我身边被抛了出去,我还没叫出声,就失去了知觉。我想,我是被炸晕了。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周围没有人,没有船,什么也没有。我在漆黑的海里飘了很久,原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那双灰眼睛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克雷格的声音让罗杰上尉感到心酸,他上前按住克雷格的肩膀,感觉到那肩膀在看不见地颤动。他把水递给克雷格,克雷格接过来,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
忽然,他抬起眼睛,看着上尉:“长官,那鱼雷不是你们发射的吧?”
罗杰上尉震了一下,他们受命,“袭击一切敌国舰船。”但是他决不会袭击一艘满载1200名乘客的没有武装的邮轮,他希望进行一场“干净的战争”。当他听到U-35的这一“壮举”时,很不以为然,而且后来知道这些遇难者竟是他们自己的同胞。面对克雷格忧伤的目光,上尉无奈地摇摇头:“不!不是我们!这不能怪任何人,现在是战争。”
克雷格点点头:“除了我之外,还有其它人获救吗?”
上尉又只能摇头:“我们这边恐怕没有了。当时英国人马上赶来了,他们应该救起一些。”他觉得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青年眼中的忧伤与迷茫同他纯正的雅利安血统极不相称,这使他很不好受。他不禁安慰道:“不要太伤心了,也许你的父母还活着。等战争结束了,一切都会好的。”
或许是想转移话题,罗杰上尉翻弄着桌上克雷格的随身物品。东西很少:一张‘阿伦多拉星号’的船票,罗杰上尉就是根据他断定克雷格是那次惨案的幸存者;一只钱包,里面有少量的英镑;一支帕克金笔,上面的铭文表明是1937年爱丁堡大学优秀毕业生的奖品;还有一只怀表引起了上尉的兴趣。那是一块瑞士产的宝铂金表,表已停了,时间定在了七点四十三分零八秒,‘阿伦多拉星号’爆炸沉没的那一刻。表盖的里面,刻着一位美丽女士的头像,下面用德文刻着“中国公主”。
“这是你的?”上尉把怀表递给克雷格。
“是。”克雷格接过怀表,爱惜地抚摸着。
“这块表可是价值不菲啊,好像对你很重要。”
“是的。这是卡尔森送给我的,是她母亲的遗物。”
“这个卡尔森把母亲的遗物送给你,跟你的关系一定很不一般啊。她还在英国吗?”罗杰上尉语气中丝毫没有虚假的感觉。
“不,38年她就回德国了,现在应该在柏林。她是柏林大学医学院的学生。”
“那就好了,我想我们可以找到你的朋友。”罗杰上尉真心地为阿里克斯高兴。如果能找到那个姑娘,阿里克斯就能从不幸中走出来。
“你在德国还有其它亲属吗?”
“近亲应该没有了,这也是我父亲决定入英国籍的原因之一。”
罗杰上尉还想问一些其它问题,但他看见克雷格脸色苍白,好像很疲惫,于是他让克雷格好好休息。“你现在回家了,阿里克斯,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克雷格注意到:罗杰上尉已不知不觉地称呼他“阿里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