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白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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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宋墨一照着昨日顾朝河告诉自己的方子重新煎药,虽然只是简单的煎调顺序的不同,药用却差了不少。那人服下之后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也好看了。宋墨一挫败之余对顾朝河更加敬慕,学医也更用心了。
两日之后,那人醒来,醒来的第一句话,说的是:“白邻初。”
宋墨一微微一怔,他听得出这话里绵延不绝的恨意。但这种强烈的感情于他来说极其陌生,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人事境遇可以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痛恨,甚至在好不容易得救的当下,也能念念不忘。
那人说了话之后明显清醒过来,见到床边的陌生人也不惊慌,态度自然从容,看得出不俗的家教出身。
“这位……兄台,咳咳,是你救了在下么。”
宋墨一点头,他笑了笑,决定对刚刚的插曲绝口不提,道:“我去山里采药,看见你昏倒在草丛里,于是就把你带回来了。不过你的伤不是我医好的,是我师傅。”
那人显出一点感激的神色:“多谢小兄弟。”
宋墨一罢手,道:“我只是把你带回来,也没什么,你不用介怀。倒是你身上的毒十分奇怪,我学了这么久的医术,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毒呢。”
那人叹息道:“在下是洛阳的丝绸商人,本是来此贩运,没想到半路遇到劫匪,真是流年不利。”
那人身上的毒绝不仅仅是普通劫匪可以使用的。宋墨一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破。他虽然天真不谙世事,却机敏而聪慧,心道这人不愿意讲,之后问师傅就是了,何必非要说破呢。
正想在说些其他,竹木的门轻轻一声响,有人素袍锦纹推门而入,一点淡淡的水墨香,不是顾朝河是谁?
宋墨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师傅。”
顾朝河应一声,道:“快近晌午,我见你久不出来,以为出了何事,原来是在这里。”
“他已经醒了,墨儿有点担心,便来此看看,师傅可是饿了?”
顾朝河摇头,道:“饿倒不曾,只是来看看你。”
这屋子是处客房,大概是久未使用,只放着木床一张,木桌一张,木椅二把。宋墨一方才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汤药,喂来人喝完后随手放在木椅上。剩下的一把搬过来放在床头,因此顾朝河进来,只得站着。宋墨一在顾朝河进来的时候便站了起来,让顾朝河坐下后拿白帕拭净另一把椅子,方才坐下。
“如何?”
那人怔了很久才想到顾朝河是在问自己,他原本在外面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江湖上顶顶有名的风流侠士见了不少,自道虽然不敢说全部,大部分总是有的。如今阴差阳错虎落平阳,却柳暗花明见了这样的一对师徒。
那个徒弟年少稚气却心思良善,一双眼睛目光澄澈至今少见。那个师傅更不用说,他从前总以为自己识人众多,现今才发现,当初觉得潇洒风流的人物,到了他跟前恐怕,连为他提鞋都不配。
这般一晃神,再听见顾朝河话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半句,只剩下一个含糊的尾音,所幸顾朝河见他大病初醒并不介怀,又原样说了一回。
这次是听清了,那人答道:“尚好,只是伤口处还有些泛疼,人也无力,其他并无大碍。”
顾朝河颔首:“你中毒时间略久,过了最好的解毒时辰,无力也是应当。”
那人道是。
顾朝河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略一犹豫,想着这个山谷看来孤寂少人,应当不会知道,便道:“在下姓白,白邻夜。”
顾朝河眉目微微一动,却极细微,并不显眼。白邻夜与宋墨一皆没有发觉,只听宋墨一道:“好奇怪的名字。”
白邻夜便笑:“此乃家父所取。”话里有些玩笑的意味了。
宋墨一却觉得是眼前人由着自己方才的话而尴尬,连忙道:“但是却是好记啊。”
顾朝河道:“墨儿,去备午饭吧。”
宋墨一点头,又对白邻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才乖顺的去了。
宋墨一一走,顾朝河便道:“白?”
白邻夜一惊,立刻知道眼前这人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心道这山谷看起来僻静少人,总不会对江湖里的消息这般敏感。心里想着,口上回道:“顾先生请讲。”语气是极恭敬的。
顾朝河道:“江南白家。”
白邻夜脸色大变,却强作镇定,他已经知道这人明白自己身份,所幸不再掩饰,语气却淡淡:“…………正是。”
顾朝河不置可否,道:“江南白家的大公子,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白邻夜苦笑一声,他还不知道这个山谷里的大夫为敌为友,所幸可怜装个十成十。一来引得顾朝河放松警惕,二来也可以顺势探探顾朝河的口风。
“一言难尽。”
顾朝河淡漠观望,既不安慰也不嘲讽,却好似是没听到白邻夜方才的话语一般。他静静敛了目,不再说这话头,只道:“你身上的毒,从何而来。”
白邻夜被噎,顾朝河话头转的太快,他本已经等着听到疑问好让自己忽悠,怎料的顾朝河一句不问,平平略了过去,反倒是白邻夜自己被自己呛个彻底。
他心里厉害关系想遍,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索性干脆道:“白邻初。”
顾朝河道:“白二公子不过是白家庶出的私子,怎会有机会拿到‘白鹭凝碧’这般的剧毒?”
白邻夜一怔,他此前恰逢家变措手不及,之后又受到连番追杀,匆忙中只知道中了毒,且是不好解的剧毒,但到底中了什么却是无暇细想。这下忽然听闻中的竟然是传说中的“白鹭凝碧”,即便是他,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禁呆了一呆,一句“他可真舍得钱”抵在喉口正要脱口而出,好在生生咽下了,换了一句更加和缓与不动声色的“这在下也并不清楚。”
顾朝河淡淡看白邻夜一眼,道:“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白邻夜苦笑:“在下能有什么打算,中的是传说中的‘白鹭凝碧’,既是‘白鹭凝碧’,可不可解还是两知,自然是先试着解毒了。”
顾朝河道:“如此,你先好自修养罢。”
白邻夜神色微动,他之前苦笑不过是为了引一句顾朝河的保证,这个在山谷里僻静隐居的大夫似乎能力不俗,看这样子也有管闲事的闲心闲力——如果可以解开“白鹭凝碧”的剧毒那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顾朝河如此一说,似乎又恢复了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反而是白邻夜有些纠结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探探顾朝河的口风,又担心打了草惊着蛇,犹豫着,门边探出一个淡青色的身影,目光澄澈,神态乖顺,正是宋墨一。
“师傅,已经好了。”
顾朝河颔首,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目光却温和起来。宋墨一兀自不查,白邻夜却看在眼里,也装作并未瞧见。眼看着那一双师徒一起,一前一后,出了门往另一边去了。
他躺回床上,慢慢想着白家的事,本就有些乏的,竟也渐渐昏睡过去。
又过了小半个月,在顾朝河的药贴和宋墨一的照看之下,白邻夜渐渐好了起来。“白鹭凝碧”声名在外,自然没那么容易解的,只是“白鹭凝碧”药性特殊,白邻夜倒也没受什么苦。
他日子过的舒坦,原来喜闹爱笑的少爷性子便显露出来,只是天生的家教好,皮相更好,整日笑脸迎人的,即便是宋墨一,也讨厌不起他来。不仅是不讨厌,简直是喜欢了。
那年宋墨一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突然遇到白邻夜这样年龄相仿的,加上白邻夜有心讨好,很快便与白邻夜热络起来。
顾朝河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与宋墨一说话,动作仿佛更加的亲近些。这是自小就惯了的,宋墨一孩子心性,并无所觉。
这半个月里,顾朝河与宋墨一一同皆在致力于解开“白鹭凝碧”的毒。这毒实在是太生僻了些,能如顾朝河者,也不得不一一查阅典籍,又何况宋墨一了。只是“白鹭凝碧”的记载在历史里湮没许久,突然要查,并不是那般简单的,是以虽然过了半个月,“白鹭凝碧”依旧毫无进展。
顾朝河进屋的时候,白邻夜正坐在屋里闲闲翻一本游记,他早可以下床,只是脸色苍白些,其他都是无碍的。见顾朝河进屋,放下游记,道:“顾先生?”
顾朝河颔首,道:“听墨儿说你寻我。”
白邻夜闻言敛了敛面色,他整整衣衫,站起来。顾朝河若有所觉,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目光里含有疑惑。
白邻夜一跪到底。
“邻夜自知不才,但身负重责无可推卸,央顾先生收邻夜为徒。邻夜自当结草以报,待先生如我生身父母!”
顾朝河道:“为何?”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即使是白邻初?”
白邻夜窒了一瞬,断然道:“即便是他!”
顾朝河淡淡道:“我不收徒。”
白邻夜道:“可是啊墨他…………”
顾朝河道:“墨儿是个例外,”他语气变得和缓了,又道,“我会教你医毒,但不收徒,我们之间并无师徒情分,将来机遇也靠你自己。报不报仇也由你自己决定。”
白邻夜大喜过望,俯身又拜。顾朝河却转身出门,并不受这一礼。
顾朝河说到做到,真的开始在为白邻夜疗养之余教他些医术毒术。白邻夜天生聪慧,学得极快。宋墨一虽然奇怪师父怎么会答应教授,却又不许自己喊白邻夜一声“师弟”。但他不会细想,问了顾朝河也不说,便也罢了。
但与白邻夜的关系,是越发的好了。
“白鹭凝碧”没有进展,最在意的是顾朝河。
他没有宋墨一那样单纯救人的心思,研究疑难杂症的考虑占了多半。因此在“白鹭凝碧”一度没有方法的时候,整日翻看古籍的却是他。
这日顾朝河翻个书册,突然见到了一条记载,只是书已经放了许久,记载的字迹也变得含糊不清。顾朝河心下思量,想着师弟哪里也许有详细的记载,当下修书一封,取了白鸽放出去,又叫来宋墨一,道是出趟远门去找样东西。
顾朝河是时常出谷的,有时也会带着宋墨一一同去。宋墨一由此不多心,乖巧的替师父收拾了东西,带上细软便可上路了。
临行前,顾朝河略有些担心,去了白邻夜屋里。
白邻夜早可以下床,除了脸色苍白外并无不妥。其时他正坐在屋里闲闲翻一本游记,见顾朝河进屋,忙端正坐好,道:“顾先生有事?”顾朝河不收徒,称呼也不能改,因此白邻夜对顾朝河,还是原来的那个称呼。
顾朝河道:“我要出去一趟,墨儿年幼,白公子多照顾墨儿一些。”
白邻夜立时道:“啊墨小我几岁,在下照顾啊墨也是理所应当。更何况顾先生教我医毒,照顾师兄,更是应当。”
顾朝河道:“如此也好。”
白邻夜微一犹豫,一句话含在嘴里到底没有说出。顾朝河并未注意,师弟住的离余闲山谷远些,他不放心宋墨一长时间一人在谷,想着早去早回,这就要上路了。
顾朝河予白邻夜略一示意,随即足下踏风,片刻间没了影子。
白邻夜望着顾朝河远去,赞叹之余,未尽的话语涌上心头。
这对师徒关系极好,只是顾先生对着啊墨,未免也好的太过无微不至了些。
有哪一个师父出个门,还要特地帮自家徒弟连安全五谷都一并安排的妥妥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