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29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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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笙澜眸光中有温润的光彩,见她如此姿态便知她意味为何,反而更是好奇,纤指轻拢了扇,欲以扇端去掀那一方柔软的垂纱,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那是流珠正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一壁奔跑一壁大唤,“小姐……小姐……”
她咬唇,有些娇嗔的羞恼,这丫头怎么这时候跑来!
柳笙澜微微地笑着,手指绕着浅碧的衣带,心下一阵叹息,憾然地退了几步,流珠接过甄娥皇手中的琵琶,顿了下,目光濯濯如江波闪烁地打量着柳笙澜,满是护主的敌意。
静静地看着那朵艳极牡丹傲然如凤的女子和流珠主仆二人缓缓转身欲离此地,柳笙澜但笑无语,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小姐可吓死流珠了……”流珠不停地抚着胸口细碎地念叨着,而甄娥皇只是默然地看着裙下绣鞋尖堂皇开起的富丽牡丹,走着走着忍不住回首遥望,那袭天水碧仍定定地注目着她,她心底涌起一股甜蜜,便驻了足,惹得流珠疑惑,“小姐?”
甄娥皇垂了垂羽睫,沉吟片刻,轻柔却坚定地亲手拨开覆垂的软纱,极艳的花貌现出了真容,满意地瞧见那碧衣重瞳里闪现即瞬的动容。
也是第一次,她不忍见一个男子失望。
裙幅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轻俏地绽开来,腰间绦带盈动飞舞,走得坚决且毫无牵念。
艳盖群芳聪慧大方的甄府大小姐花名在外,柳笙澜早有耳闻,只是不想百闻不如一见,阅尽众多佳丽不是扭捏谄媚便是曲味逢迎,不如她,火中怒放的极艳牡丹花上傲然翩舞的金凤凰,艳丽到了极端变作繁绮斑斓华雍端雅的高贵大气,绝没有半点避讳或掩饰,不卑不亢。
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他真正青睐,她的名字,自她撩开面纱朝他微笑的那一刻起,便深深地烙印在了心底。
初相遇的似水流年清晰明透如水般淌过眼前,化水无痕,不似那个梦。
梦里,四周朦胧迷茫的雾烟茫茫地模糊着前路,白玉石阶一级一级雕琢着细细的凤羽纹,她认得,雕刻凤羽纹的石阶只有凤凰台才能见到。
只是,她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凤凰台呢?
不明就里。
略一抬头,头上珠翠碰撞的声音悦耳清脆,她来这里好象要找谁,究竟是要找谁呢?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茫目地凭直觉一步又一步拾级而上。
沾了一身烟水汽却依然看不清前路,不禁心下有些惴惴,抓紧了白纱绣金丝牡丹的披帛,然,一个眼花看过去,她好象看见了什么。
那个是……她快步踏上石阶,而烟雾缭绕中一抹天水碧清清浅浅却若隐若现,似飘浮于云山雾海之中,走得缓慢,可自己却怎么也追不上。
不长的距离,可是自己怎么想赶上也总觉得像隔了一条天河那般咫尺天涯。
心,更慌了,有点力不从心。
“笙澜……笙澜……?”如往常千百次的娇唤,带了几丝疑茫,期待他回转过身来和她的温存。
可他却不肯转身,无论她如何娇嗔地呼唤,他依旧只是不理不睬地往前走着,融于烟气中转瞬消失。
“笙澜,我是娥皇呀,你等等我成吗?”她的声音飘散雾中,却是石沉深海,半点风浪也无。
终于,她看见了她的柳笙澜,她的夫,余她一个转身的距离,近在眼前,但他那冷冰淡漠的陌生表情却令她觉得他远隔天边,清淡的身影似要化散入烟雾之中,她犹疑地再唤,“笙澜,你看看我,你……怎么了?”慌乱颤抖地伸手欲去碰触他,可触到的竟然是紫檀幽冷的寒烟冰气,与此同时,手上吃痛,竟是太子柳宏翼无比怨毒地仇视着她,连下手也毫不怜香惜玉的不客气。
太子的眼神,冰冷而疯狂,恶狠狠的视线,有着敌对的恨意,和,欲将她碎尸万段方解恨的悲愤。
还有,看见她痛苦时流露出的快意。
指尖犹似染着适才触及的清莲般紫檀冷烟之气。
太子的无礼,她可以不去计较,也不会感到不适,但她的夫君柳笙澜,那能撼动人心的江南烟雨凝成的精碧之魂,却衣袂飘飘负手玉立似欲乘风归去的疏冷淡漠,却令她眼中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副哀痛欲绝之状。
不死心地想进前一步,可太子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惊恐地看着柳宏翼眼里燃烧着的仇恨之火,那火焰旺得好象要随时迸射出来,把她燃成灰烬,而,更为不寒而栗的是,那遗世独立的默然天水碧见到身中匕首强撑一边冷汗涔涔的白衣俊美男子时,悲伤的紫檀冷香混着白衣上鲜血的妖娆腥气扑面而来。
那受重伤的白衣男子,她认得,那不是她的夫君带进府疗养的琉球武夫木易尚轩吗?!
他们……怎么会这样?!
而且,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会有如斯伤心的时候,他一向淡泊宁静,若真遇上什么天崩地裂也只会更风清云淡,可如今现下他的伤心却是真真实实地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她看着这一幕,全身仿佛被迷雾寒烟的湿气洇透了,噬心的痛楚伴随着冰冷的寒意滚滚而来。
柳笙澜轻颤的指尖抚触过白衣男子精俊却苍白的面庞,延至白衣唇角触目惊心的血痕,泪雨纷飞。
他的伤心遥遥传递过来,咬噬着她生命的勇气和尊严。
“你都看见了吧?所以,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柳宏翼冷笑声声,在异常清寂的凤凰台隆隆地回想,随后,又万分得意却又带了些悲悯地看着她,“你也是个可怜人,爱的人的心却不在你身上,你却蒙在鼓里日复一日地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恩爱甜蜜中,可是……”他一顿,咬牙,“你仍然是个多余的人,我要毁了他们,更要毁了你!”
他的冷笑转为狂笑,听得她四肢冰凉,凌锐的掌风,随着他滚金边的白袖翻卷,破划迷雾,震起了负伤的同样一袭却更为俊逸的白衣男子。
那一身琉璃白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散开一袭白衣,缓缓飘坠山崖,漫落了一树如血的杏花。
天水碧含泪笑了起来,那么的清尘绝世,那么的遗世独立,那么的摄魂夺魄,让人心静,心颤,却心惊。
心下没来由一阵惶恐难安,她突如其来的勇气一把推开癫狂的太子柳宏翼,快步过去想要拉住那清浅的碧衣,可谁知那抹朦胧淡雅的天水碧却慢慢向白衣坠落处走去,展开宽广的蝶袖,似碧蝶生命最后前惊鸿的舞蹈,轻盈地倾过栏杆,飘于风中,追随那纯白的身影而去。
“不!”悲声大作,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划破山岚云雾,响绕整个凤凰台,一石激起千层浪,声声回响不绝。
只是浓浓的烟云水雾里早没有一笑倾城的浅碧和俊雅尊贵却霸气凛然的纯白,唯有望不穿的云雾。
她疯了般冲上前,望向蒙雾中望不到底的深渊,雾里残留的幽幽紫檀的香气刺酸了她的眼。
泪,带着彻骨的痛,正缓缓从心里流出。
愈加望不穿水月镜花里的柳笙澜,忆往昔时光如流沙,曾相对煮清茶,而今却顺着下坠之势落入白衣的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而且,竟还是含着愉悦而满足的笑意。
那是一种死而无憾的知足。
生不能同衾,死亦相随的决绝坚定和义无返顾,却始终不再看她一眼。
她心中酸楚得要沁出血来,突然想到他对她从来没有露出这般发自心底的真心笑意,也从没有这般真切的温柔,更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
虽然知道他对那白衣男子也没有说过。
心口还是猛然如被千斤重石用力坠了下去,更加大浪滔滔的贯洪,风雨靡雪遮天,脸上的神色由恐慌慢慢地转为绝望,最后终是无法忍受,虚空中挥舞的广袖再怎么想挥散那雾气却是徒劳。
怎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怅然低落,仿佛婚前遇见他之后的那个明月之夜,那时是家宴,她还是那天真无邪的少女,正举着荷叶向上天祈祷姻缘美满,不知怎地他看见了,还画了一幅《月下清莲映碧池》。
后来这幅画送至府中,她在闺阁展开,画上少女脸上极艳却清纯的笑容皎洁明亮,如月光升华……一切的一切如昨日发生般明晰可见,怎么一切都变了呢?
她再怎么骄傲自持,也只是俗世中一个微薄的女子,她的心也自然如薄纸般脆弱,顷刻间就会破裂,为什么上苍就是偏不如她的意,让她生生承受这黄莲之苦呢?
难道真的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惊梦而起,脸上残存着潸潸泪痕,容颜却明艳娇媚如雨后牡丹,而身边枕畔早已冰凉一片。
不料失控的尖叫竟让窅娘焦急而来,心里温暖安然不少。
窅娘曼步至窗下,随手折下一朵斜逸入屋里的雪白香花,“咳……你不说就不勉强了,不过是个梦罢了,不要太过在意。”
说罢欲走,可甄娥皇却将银白底面绣牡丹披纱长帛甩于地上,抓住她的肩拼命摇晃,“你有没有看见笙澜?”
家宴上胜雪的白衣与天水碧私下微妙的互动,及后来的一些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从窅娘眼前快速闪过,再忆起今夜白衣的赴太子之约,心思骤然贯通。
说不定,她能一箭多雕,而且,她不想让甄娥皇和柳笙澜总那么顺风顺水佳传世间。
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六皇子安定公柳重光,一词一曲皆为世间惊鸿,绣口锦心化作多少闺阁春心的帕上倾慕,一袭夜雨染成的天水碧衣流风临水,一顾倾尽天下,不仅太子,连自己也……如此牵念。
那一回眸抬腕盈点纤指的万千风华,似有若无的紫檀幽香如清风拂面,那是江南的精华熬成的绝佳风骨,一切的一切哪怕无有点缀也无须姿态,便皆可入画,定格一场举世无双。
可,有着傲然自持矜贵的浴火前的牡丹金凤,却先一步携手那无需华丽堆砌也能够绝世惊鸿的紫檀天水碧,而自己,却只能远远地遥望一个艳极和一个清绝的佳话广泛流传于歌楼舞坊里吟唱。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凭什么那街巷间传奇似的人物、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生帝王之相,配那艳极如凤似牡丹盛放般的女子,便是堪称人间佳话,换作别人,就成了明珠暗投玉骨蒙尘的门不当户不对?!
命运的亲疏有别竟如此显见。
谁规定那一曲盛世残梦能配得起的人只有甄府千金大小姐娥皇?!
可再不安天命又如何,无论自己怎样思量,那能让人默然沉寂下来的天水碧色永远不会和自己有所交集。
所以她以如喷射耀目火焰的浓艳妆容来粉饰遮掩,于花芬动帘莺声到枕的清爽中,嫣然百媚。
哪怕寥落地看着窗外一双浸着水风滑动的情燕忽又掠过鲜香的红蕖,向那远处的堤岸飞去。
哪怕和风阵阵,桃絮翩翩之中,一颗心仍无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