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28章 梦回芳草思依依(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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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水上烟霭如波,柳笙澜似乎又听到了那夜的流水浮灯。
    那袭琉璃白确实懂他。
    撇开重花侧柳儿女情长这些纠结不清的隐衷不说,放在寻常百姓家,手足亲情便是天大的理由。
    整个天地似都涂上了一层淡不掉的蓝,云涌风动,似执笔人写下有关某种宿命的咒语。
    自古帝王将相都会拥有无上的权力,这权力让人着魔,让人为此忘记亲情,双手沾染满了血腥。
    杨烨心下怅然,向往孤鸿缥缈的天水碧不仅未得偿所愿,反而还招致杀身之祸。
    成也九霄环珮,败也九霄环珮,多可惜。
    如果当年没有柳宏翼的那一推,柳笙澜和南周太子还可携手踏得墨画园林,无尽缱绻,该是何等皆大欢喜?
    那样,自己还可凭实力一较高下看谁终揽得夜雨满身之人入怀,总好过对付一朵手无寸铁的盛世牡丹。
    他杨烨再怎么放荡不羁,也始终守原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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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春天一样迷离乱欲,草木花树都睁着熏熏然的眼,窥望着温暖世界里一片迷蒙的氤氲。
    广寒冰阶怨,人间似絮飞。
    昭华阁里的布置清新雅致,一尘不染,方杌上的参汤不时地冒着热气,袅袅地在空中升旋,混着幽淡的的紫檀,漫漫弥散入房间各个角落,亦散入绣满了盛开牡丹的帏帐里,帏帐上的牡丹富丽而娇艳,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正徐盛绽开,朵朵栩栩如生娇艳欲滴。
    甄娥皇正满脸泪痕地倚于罗帐里,那泪滴无声地滑落在柔软细腻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上,室里唯有墙角那株俏然生姿的红梅鲜红得是唯一的亮点,浅浅地浮动着暗香。
    屋外树影婆娑,风抚宁静窗棂缠围,说不尽的寂寞和忧伤。
    紫檀雕花木榻铺着京城里上好的青花丝帛,绛红绢地**纹饰的鸳鸯枕,那光滑细腻的绢帛刻骨的冰凉,泪似也结成霜。
    她的心仍在云端漫漫飘荡,落无尽处,碎发乱搭在如花的玉颜上,只有凄楚和无依。
    窗外不远处的假山似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一怔,连忙屏住了呼吸,一阵凉气飘了进来,床幔轻颤,珠帘脆惊。
    一身艳红纱纹绣璎珞双裙,真是秀色绝世,纱影纷飞,馨香舞动流过千百旖旎,锦带飘飘。
    那女子红色的衣裙荡漾着一抹瞬息万变的粉红微笑,似那几枝正吐蕊绽放的红梅,只她一人一枝独秀,占据了此间所有的风华。
    红梅如人,人如红梅,是惹眼的一抹惊艳。
    “娥皇,怎么了?”窅娘含着婉媚的笑,莲步轻盈地姗姗而来,轻轻坐于床沿,柔和的声音浸得满室生香。
    那般艳丽如花,那般清音婉歌,赤红璎珞的衣裙与她身后一幅巨大的《寒江垂钓》色彩形成鲜明对比,又与屋角的红梅相映辉灿,反衬出甄娥皇黯淡的无助与憔悴。
    随着窅娘坐下的动作,满怀的幽香拢来,头上妩媚摇动的金步摇,白珠垂缨,极具风韵。
    甄娥皇的心在流泪,她有很多话要说,却无法说出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多日未修饰的素白无饰的指甲,与窅娘那似开得不完整花瓣的迤俪于光洁地面上的裙脚那么不合谐,在光线下有一种透明的苍白。
    “娥皇?”有悠长的叹息,如白萍汀洲上轻轻停落的鸥鹭,收拢了细绒的羽翅,却依旧噙着一缕微笑于嘴角,说话时耳坠上的一颗红宝石点点碰着脖颈。
    半晌,终是摇头,“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
    窅娘闻言,轻摇皎白如明月团扇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嘴角又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做了什么梦啊,说来听听,怎么会让你变成这样?”顺手取过一件银白底面绣傲烈牡丹披纱长帛围绕在她肩膀臂侧。
    甄娥皇一直摇头,惊喘未定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不复以往的骄艳雍华,惹人怜惜,流珠亦是站在一边垂眸咬唇,只听得周围寂静一片。
    而由于屋里忽然多的两人,更显得阴影密集,呼吸窘迫。
    甄娥皇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唇角的凄微苦笑似零落的花朵,始终不发一言。
    十八岁遇见柳笙澜,十九岁嫁给他,幽幽的紫檀似就自远古时代起便为生命里的不可或缺,与流年天地同存。
    那一年,是四月暮春的时节,江南春时嫩柳新发,池子里常是风动莲舞,正是江南百花纷繁、靛红泛绿的好时节。
    身沐潮湿而雍容的长风,盛开的桃花渐次而绽,红云层染,雪融冰消,人面依然漫弥如温煦岚烟般转瞬消散的芬芳。
    繁花疏影,流水斜桥,太液池畔何处笙箫,宫中楼阁苑内,有位伊人在水一方,琵琶一曲断玉焚绡,恰闻飞花碎玉轻摇,水岸琴音清缈,孤鸿**,碧衣夜雨浸染通透,清雅一笑,似倾了江南秦淮满川烟雨一城飞絮。
    细雨逐花,洋洋洒洒地飘过了纱屏,飘进了她的心里。
    六皇子回宫,本是普天同庆的欢乐盛大之事,皇亲国戚及众权贵重臣必列出席,连未出阁的贵府千金亦被邀入宫,她亦为其中之一。
    原本不想参加那般名为庆贺的宫宴实则为众皇子以及一些贵府公子选妻的秀场,但她不想父亲为难,还是盛装入宫。
    一袭霞绯丹色贡缎外裳,绣宫妆样式千叶攒金重瓣牡丹,花瓣上皆缀了莹亮水晶珠子,颈间一抹叠翠繁花丝锦中衫透出一丝春意,映着头上一色赤金嵌朱红玛瑙的六支景福长绵簪,行动间但闻环佩玲珑之声,整个人便似笼在那一团金色的光晕中,教人不敢逼视。
    由于是相府千金,聚场旁有间临时单独为她准备的便于歇息的屋阁,一进宫,她便径直往此屋而入。
    然纵使低调不想引人注意,但她那如火中腾飞的金凤又如浓烈极盛牡丹的极艳气质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欲亲睹纱屏后艳极而盛的牡丹真容。
    幸而有父亲和带进宫的随从侍女在场,他人亦不得放肆,她百无聊赖又不想与那些趾高气扬的皇族贵家子弟多费唇舌之际,便纤指勾抹复挑,姿势极是大气而优雅,转轴拨弦三两声,别无旁念,未成曲调先有情。
    碧波清风流连绵缓,潮湿中蕴藉塘中清莲婉媚香气,水畔有人轻抚琴弦,一听便知是上好的古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长韵又如溪水流淌悠悠,不由好奇透过纱屏,透过繁杂的人影远远地望去。
    碧色通透。
    琵琶声停。
    唯有那一袭夜雨染成的碧衣倾国,修长的指尖冰凉地在如丝的琴弦上滑动,那么安静,发丝轻舞,止水微澜。
    倾国的水碧之人仿佛听闻已停的琵琶声,方才抱琴而起。
    那一年的邂逅,便已是冥冥之缘。
    见纱屏之后影绰艳姿似有微动,似是那朵牡丹站起,围拢的贵公子们目光愈加炙热,但她却只看那袭碧影。
    众多的人影,让她不足以涉过天河与天水碧衣琴曲相依,也难望穿那一目重瞳。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的一场遇见,其余闲杂人等都是多余的陪衬。
    碧衣少年优雅轻缓地抱琴入内,众人诚惶诚恐地让道恭迎,连带府里带来的小童侍女也躬身揖礼,这才明白那便是皇上的六皇子---封为安定郡王又盛名在外的柳笙澜。
    皎洁如皓月,清冷如烟雨,淡薄如云雾,朦胧若浮纱,倾城的微笑,便是江南三月,如此的与众不同,就那么清瘦淡雅地立于那厢,似要随时都能隐去的感觉,却令周围一切似乎瞬间失了颜色。
    一目如墨重瞳,就已让众人叹服之时没胆敢忽略他,也无法忽略他。
    她的心,如琵琶弦被谁一拨,铮铮地清脆而响。
    清淡得似要隐去的轮廓,让那传闻帝王之相的重瞳子怎么也无法将其与浮华弥生或是争夺权位联想贯通。
    而那重瞳子却一直望着纱屏后的她。
    她头一回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纵然避于纱屏之后,但她依然忐忑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流珠出来向她父亲请示,然后流珠搀了她进了后堂,取了覆纱帷帽罩了上去,她从后堂偏道全身而退。
    帷帽的垂纱如轻云般娇柔地笼罩下来,阻挡了外界的窥视,浮掠的一点纱泽,如梦细影。
    抱着琵琶,行脚匆匆,流珠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可她心里依然如鹿在撞,手也有些不稳。
    这样的浊世红尘中,竟然会有柳笙澜这样的人物存在,就像在疲惫懈怠的时空中,漠然穿越一道又一道深锁的垂门,蓦然抬首,苍蓝天空下,满树桃花绽繁如锦,纷扬的花雨中,清雅一笑,江南摇落满川烟雨。
    今年的春天来得颇迟,往年此时桃花早已渐次飘落,而今年还云朵一般拢在枝头。
    连续几日的大雨之后,阶边冒出簇簇绿色青苔,脚下一滑,她一声惊呼,却有人适时扶住了她后又放了手退到一边。
    她以为是自幼跟于一旁的贴身侍女流珠,便放心转身,“流……”看清一旁的浅碧人影后欲开口的吩咐全滞于同时。
    因为那紫檀的香气只有柳笙澜才有。
    阳光蓬蓬松松地洒下来,透过繁茂的枝叶落下一片斑驳。
    天水碧的衣裳,月白色的拢纱,衣袂和檀黑色的发丝随风微扬,轻盈得像是一只兀自起舞的蝴蝶,手里执着一柄写满字的金纱质地的折扇,动作轻缓而优雅,不似别的纨绔子弟轻佻浮慢,连展开扇面的不快不慢的动作亦是那么清雅温文,轻轻一摇,紫檀香风拂面,静动之间皆为一幅绝美的画卷。
    虽帷帽覆有垂纱,却依然能看见那被无数人编造粉饰成各色精描传奇之闻的左目重瞳,说不出该用怎样的词形容,说不清的感觉,那重瞳的颜色比乌墨还要深沉。
    柳笙澜见她微怔,便移开了视线,缓缓说来,“在下重瞳与常人不同,让小姐受惊了。”
    说得诚恳之余还有丝惆怅,这众人纷传的所谓传奇是他的牵绊,他不仅不以天赐奇貌为傲,相反还将其视为异态。
    她一时间只觉得目光迷离,口干舌燥。
    那干燥不是口渴引起,而是不知作何答话的神思全不在自己脑中,全落在了他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但很快想着这是安定公,再怎么说君臣之礼不可废,便欲行礼。
    他抬袖轻轻挥手表示不用,修长纤细的手指雪白莹润精雅至极,泛着贵不可言的凉意,如此冰晶玉润的纤雅素指在丝弦上如灵蝶飞舞会是怎样一种难言的风华。
    她几乎被惊住,移不开双眼。
    她自小自负容貌并不逊于常人,又受到最良好的教育,然而在他面前,竟第一次隐隐觉得自己成长于众星捧月中的骄傲也半分无法企及那优雅动人,自愧弗如,却也非自甘低下,而是倾慕而衍生出的欣赏和惺惺相惜。
    “若说安定公与常人不同之处,倒非那重瞳,而在于心。”她羞愧片刻,才淡淡道。
    “哪里,哪里,甄小姐过奖了。”清秀恬静的淡雅眉目皆是说不出的温柔,恰似写得最诗情的一阕唐诗,清灵飘逸。
    她不由抓紧了白玉的琴头,却不失落落大方,全无一般小儿女的矫柔造作,对那一袭天水碧暗暗称奇,“安定公过谦,奴家实话实说罢了。”
    有风掠过。
    她忙护住帷帽边沿垂下来遮颜的软纱,却谁知风撩起的垂纱一角已泄露了她的天香国色如盛开牡丹般艳丽的风姿,教那袭天水碧一个恍惚,心下知晓什么,只是淡淡含笑。
    “小姐琵琶绝妙,重光……佩服,想必……”本就想好好看看弹得一手好琵琶之人会该是怎样的艳冠群芳,若娶得这般女子,便是一生的福气,而方才轻纱飘起的一角已让他窥一斑而见全豹,更想一睹那绝艳的芳容。
    而她淡淡疏离的微笑一直保持唇角,半晌不语,整理好的垂纱也不肯轻易掀起,那绝不妥协的姿态极似九天上骄傲的金凤,张扬的美丽丝毫不掩饰,也矜慢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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