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十六章 加 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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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毗这个人,不开口时总带着股拒人千里的高傲神气,冷冷审度的眼神极不招人喜欢,但只要相处稍长些时间就会发现,这少年坦率得惊人。从赛阿蒙无心几句抬杠引来的回答里,七隐约瞥见这异域少年的身世,又连带着记起途中某次休息时,他曾说起他的家乡有一年冬天遭遇了非常严重的冰冻,酒在坛子里冻成了冰坨,于是他的父亲干脆砸碎酒坛,然后扔给他一把斧子,命令他将酒劈成一块一块分给下属兵士,他当时年纪太小,撑不住斧头沉重,结果反先砸伤了自己的脚。
生自苦寒之地的苏毗,性情就像冻住的酒一般冰凉清澈,即使说起心爱的姑娘也跟置身世外般无动于衷,却又是跋山涉水地找去,就为亲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似酒冰化开后散出的醇美香气,熏人欲醉,可寻常人谁又能有那般热力?与他相比,南北两地炎热气候里长成的男孩都像那稠稠流淌的蜜,热切温柔,少有醺然回味。
七天后当他们终于抵达加扎城下,城门外边早已有人等候多日,一见他们便即迎来,仰面望向苏毗,欣喜万分地冲他叫了声不知什么称谓,苏毗微一颔首,用她听不懂的语言随口答应几句,下边迎接的人立时带着恭敬神气侧转身来,朝她躬身致意。
赛阿蒙问:“这人是谁?”
“跟你一样身份。”苏毗简略地答,或许觉得有必要另给她几句解释,他顿了顿又道,“我让他在这里等着接应,原本打算如期到达加扎之后好好休整几天,不想法老行军神速,恐怕我们没多少闲暇享用备下的酒菜了。”
加扎历来是大绿海东岸最为效忠荷露斯的城邦,更何况法老大军刚从此地旋风般经过,余威尚在,因此他们以一口祭司音轻易过了城门关卡,尽管“麦芒”引来了诸多觊觎关注,但无人真敢上前为难,比起拥挤在城门外等着守兵盘查克扣的异域商旅,几可算是优待了。
入到城中,街面聚满商旅,大多是从北西奈要道撤退到此暂避风头的,他们缓步穿行其间,沿路只见货物积压堆叠,也不知它们都是被人从哪里找来,山重水复地运来,汇在一处,嘈杂拥挤中新生出别样的热闹,之中更夹杂形色各异的贩夫走卒,面上虽都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无奈愁闷,但凡吆喝声一起,市面上总不会冷清。许多玩意赛阿蒙都是初次看见,自是样样新鲜,一路上左顾右盼,目不暇给。苏毗对于他不合时宜的兴奋倒是相当宽容,漫不经心地带着男孩走走停停,有问必答,因见多识广,言语间难免几分年少自得,看去也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七听着他俩你问我答,紧绷多日的心弦不觉悄悄一松,全身筋骨立时被惊醒了似的开始处处作疼,她心想下马慢慢走上一程或能缓过骑行造成的酸痛,却不料刚踩到沙地就被商贩们团团围起。人人手里挥舞着五色缤纷的货样,争抢着凑近来讨好这骑马进城的阔绰女客,累得马上的两少年也给堵得寸步难行。她试图无视眼前纷扰,可才只往前挪了一步就惊起了一迭声尖叫,原来她这一步带起的人潮波涌,差点弄翻了陈列一旁装满雪松油的陶罐;又蓦地一只雪花石杯拦在眼前,杯里流转的稠厚液体呈现出艳丽绝伦的翠绿颜色,递上石杯的人正煞有介事地对她大声嚷嚷,叽里呱啦撒豆似的话音,她听不清也听不懂,扭头望向苏毗,少年撇嘴笑笑,有些不屑。
“他说这是最纯的红宝石油,万能灵药,比溶解的金银还有效,”他带着嘲弄神气告诉她道,“只要加上玫瑰花蕾和兰芹籽,调在青葡萄汁里喝下去,包你颠倒众生,青春永驻。”
她慌忙摇手推却,数次想要回身上马,赛阿蒙俯近来拉她,反被推搡的人群挤落。苏毗不耐烦起来,隔空甩得马鞭劈吖作响,驱散了身畔围堵的商贩,他“唰”地抽出佩剑,剑尖划过半空,铁刃反射的青光映入马下众人的眼,一时人人都像被剑光刺痛,怔愣之下,听少年冷冷喝了声,字句极短,纵使仍有人不能明白,瞧见周遭折腰低头恭敬退却的旁人也该回过神来。
眼前迅速空出一条通道,再无人敢上前封堵滋扰,少年收起剑,示意她上马,“快点,”他催促道,“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完,运气不好还得赶夜路。”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她不禁问,“苏毗,他们认得你么?”
“他们认得我的剑。”少年回答,“知道惹不起,就乖乖退散了。”
她更听不懂了,“为什么他们都认得你的剑?”
“剑身是锻铁打造的。”
“那又怎样?”
少年迅速瞥她一眼,毫不掩饰的惊讶,以至于他反要对她的无知起了好奇,“莫非你家少将军也有这样一把铁剑?”他谨慎地问,虽为这问话自觉好笑,却不自觉地又在私下动摇:那位会一掷千金专给妻子配一匹异域马的阔少将军,也许自有办法单给他自己弄柄铁剑来玩。
“没有,”她不在意地答,“他不喜欢随身佩剑——”
“就是他喜欢,就是他再肯舍得金银,也换不来一柄铁剑。”苏毗马上打断她说道,“锻铁的秘密藏在赫梯王家的手里,铁制刀剑是哈图萨严禁外流的珍贵兵器,只有赫梯王家的人才能拥有。”
此刻少年脸上浮现出的傲然神情,宛在暗示她理应对这谜底大感惊诧——“你是赫梯王家的人?”可她连赫梯王家是什么都不很清楚,也不关心,印象里赫梯仿佛是个远在天边的异国,她实在提不起追问的兴致。她只是沉默着点点头,看起来就像是被他的身份吓得说不出话,心思却飞快往另一个方向转念,深藏于心的戒备又在适逢其时地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