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何如堂前燕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6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一路于平渠上风平浪静,然而越靠近云城,盛盈心的心里越是不安。自从她出阁之后,再未见过大哥一家,除了两年前父亲归葬。论理大哥盛中待她不薄,尤其是父亲病重,她出嫁事宜均由盛中一手操持,对于幼年丧母的他们来说,更是深谙“长兄如父”的道理。盛中也确实未辜负众人殷切希望,金榜提名,更得吏部王侍郎青眼,以幺女下嫁。短短数年,资历尚浅,已调任云城营造,官位虽低,却是个有实权的肥差。这其中岳父影响力功不可没,盛中本人也实有运筹帷幄之才。盛盈心记得父亲曾说过,论才,盛家无人出二小姐之右,论干,则无人能及大少爷。他二人其一志在春秋,其二志在朝堂。当然,他还漏了一句,论貌,则三小姐盛宁独占鳌头。只不过盛宁由周姨娘所出,而夸赞幼女容貌,在一介教书匠看来甚为不妥,才略过不提。盛宁如今已到及笄之年,老父去后随姨娘一直跟在长兄身边,不到半年斩衰即满,想来凭着盛中的手段及王家如今的地位,不至于埋没了她。
想到一母同胞的兄长,盛盈心不禁莞尔。昔时盛中仍在学堂时,自己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父亲常说,她除了母亲那一双眼睛,继承的就是那一身外柔内刚的脾气了。平素里彬彬有礼,危难当头却大义凛然,宁死不屈。那时父亲亲自在家教授她诗文,她却极羡慕哥哥能与许多伙伴日日同学,常常偷溜去学堂偷听。当时一干毛孩已然以盛中马首是瞻,然而还有不少人暗暗欺负逗弄她。那日盛中因病休养,学堂的小五小六逮住偷跑出来的她,要她为两人唱曲儿,被坚拒后,不顾哭闹,非把抓来的虫塞进她衣领。那日她又惊又怒回家,背上被虫豸咬出点点痒痛红斑,又不敢告诉爹爹,只得向盛中哭诉。盛中听闻怒甚,不顾病痛,第二天撒了谎带了妹妹出门暗地找郎中医治。两日后,小五小六哭丧着脸找到盛盈心:“盛归妹妹,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了,都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发誓,以后决不欺负你,求你帮我们向大哥求求情吧,求你了!你看我们给你带的好玩的,还有你不是想找这个珍本么?你看我们辛苦帮你找来了……”不知道盛中对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从此以后小五小六看见她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或许即是如此,才蒙王侍郎赏识,亦得王家小姐欣然下嫁。只是这王家声势煊赫,王纯自幼被宠惯了,心高气傲,颇有几分才情,嫁入盛家,对这小姑甚是不满。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即使这是丈夫的亲妹妹,凭王纯的心气儿,又岂能对这个满城闻名的“才女”心悦诚服?女子相轻,盛归纵使平日对嫂嫂不露痕迹,心中仍有不服,而正是她这不在乎的神态,越发激怒了王纯,看在眼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处处皆是轻蔑,句句都如挑衅。
或许当初不要那么固执骄傲,也不至于酿下大祸吧?或许当初经历过如今这番艰难,对人接物便会大大不同,也不在乎那点虚名了吧?
一时入了神,白省连唤她几次才回过神来,顺着手指处望去,山峦犹如画中,云雾缭绕,一片泽水,宛若直上云间,无边无际。那就是杏湖啊,她不禁心下叹道,果然是汤汤乎如海!
“越过这片云山,平渠就是一片坦荡,到时要看杏湖只能去云城北郊了。盈心,你也是第一次来云城吧?”
“嗯。你还记得,当年我归宁是沿着东林河北上,经横岭山道,由大哥带一队镖师护卫到祁中的。此后未曾有机会一睹云城。”
“你还曾对我说有生之年要去云城一游,饱览杏湖风景呢。今后,可要看个够了。”白省覆住她冰凉的手。若不是父母在世之时已为他定下这门世交亲事,恐怕,凭借盛中王纯联姻后平步青云的架势,才过弱冠苦苦支撑家业的他,定然攀不起王家的姻亲,更遑论三年内以如此寒碜的彩礼迎她进门。当时泰山虽然病重,却力排众议坚决完婚。否则盛家为人颇有正信之风,王家却不肯坐看亲家结下这门有辱王府门楣的婚事,凭王纯对盛中的影响力,盛中会不会将嫡亲妹妹另许他人,可是未知之数。如今自己亦不富贵,想来王纯脸色不会太好看。不过白省深知,妻子之意从不在庙堂,是以从未以飞黄腾达苛求于他。他二人性情相投,唯愿闲适富足。现在自己的一身医术,想来小康亦不是难事。只是寄人篱下,诸多不便,更何况盈心与王纯的心结,岂是三言两语能够消弭的?
两人各怀心事,话语不多,倒让张芳与章菜刀啧啧称奇。白夫人虽不闹腾,却也并非沉默寡言之人。往日但凡她沉默,白省也定会想方设法逗她开怀。近日倒好,二人不约而同冷清起来。两人在背后嘀嘀咕咕,又都是天生的大嗓门,倒是惊动了白省与盛盈心。
“张芳,”盛盈心皱眉道,“大哥家中不比我们,对仆人管束很严厉。若不注意行事说话谨慎,责罚甚是严重。你可千万要记得敛声,记得祸从口出。”
又转过身对章菜刀说:“还有你,章大哥,切记男女之防,除了分内之事,可别随意走动、出手。”章菜刀一脸不耐,只听白省接着说道:“章大哥你别以为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大户人家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你们若是被抓了错处,最后被责骂的必是盈心。所以,拜托了。”
此时冯宽一脸肃穆地走出来,怀中抱着手舞足蹈的白止。他微微一皱眉:“好像饿了。”
张芳一看,赶紧接过白止回到船舱去,方才和章菜刀偷看白省夫妇,将小少爷交托给冯宽,却不料冯宽如此平静地出卖了她……
“这时候我倒是觉得,要是个个都像你收的冯宽,我们在嫂子那里的日子可要好过得多了。”白夫人远望着冯宽飘然而去的背影喃喃道。
“他母亲在边境上被狄戎劫掠生下他,侥幸逃生后给一个屠户做了填房。他继父嫌弃他身上有狄戎血脉,几次三番虐打,为此他娘也一并挨打。尤其是狄戎进犯后,许多止玉百姓迁怒于当地狄戎人,见他无人怜爱,更是当作过街老鼠。养成的这副性子,也真是难为他了。”白省第一次谈起冯宽的身世,未及白夫人询问,他便催促着回舱去了。
两日后,船到云城白潭码头。大伙儿正在四处张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激动地奔来握住盛盈心的手:“二小姐!你终于来了!”“福伯!”盛盈心惊喜地叫起来。
福伯此时收手施了一礼:“姑爷好!我是盛老爷身边的老管家,老爷去后,便在大少爷府里。二小姐已经好久不见了,实在是激动。这个就是白小少爷吧?”盛盈心结果白止抱给福伯,福伯的脸上皱纹开了花。“好啊,好啊,可惜老爷没亲眼看见……”福伯面露难过。“哎呀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大少爷命我来接小姐姑爷一家回府,来来来,马车在前面。”张芳和章菜刀应声上去安置箱子,冯宽仍是微微行礼,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这云城无愧于岭南第一繁华之地,一路上看车外华宇鳞次栉比,街市熙熙攘攘,男女老少穿着干净整洁,举止谦让有礼。然而看在盛盈心眼中,却如同达官贵人家门口的石狮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又何如远在西陲的止玉之民,淳朴却让人得以亲近。福伯低声开口:“二小姐,这禾儿……?”盛盈心一阵心悸,只淡然笑说:“此事大哥没有说么?我信中都与他说了,既如此,想是他自有考量。”亦不再多言。车马辘辘,只有白止咿咿呀呀,唱到门前。
盛府在偌大云城,自不算什么显贵,不过比之老家,已是令人艳羡的规模。福伯与门口的家仆打了招呼,家中自有人来搬运行李。盛盈心跨进门槛,一眼看见盛中立在天井,大踏步跨来:“归儿!”盛盈心自是激动,与盛中两手交握。盛中又微笑着示意白省:“妹夫,一路辛苦,快里面坐!”一边福伯已示意张芳抱着白止随行,另一边章菜刀和冯宽已经被领去别处,之间冯宽淡定自若,而章菜刀猴急得直回头张望,幸而初来乍到,没有人发话。
入得前厅,细细打量,盛中比两年前发福不少,隐隐透出威严。刺绣的袍子一尘不染,右手上一枚玉扳指成色上等,满厅的雕花格,点缀各种瓷器,间有书画,贵而不俗。
“这些都是你嫂子布置的,”盛中笑起来,嘴角亦有深深的酒窝,同盛盈心一样,“不过她近日身体不适,就不出来迎你了。晚上同用晚膳。”盛盈心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请过大夫么?我们理应去探望嫂子。”白省关切道。“无妨,不过一点小恙,休息休息自不打紧。”见白省夫妇不再多问,他赶紧岔开话题:“想来自父亲去后,我们兄妹有两年多未见了……想父亲在世,最疼的便是你了,没想到,遭遇这样的灾祸……唉……”
“哥哥……”盛盈心想到父亲,想到禾儿,想到小种子,一时恍惚。
“唉,禾儿如果福大命大,自然会有老天保佑的。幸好退之和我外甥都没事,来来我看看,外公要是能看到他最疼的女儿生的儿子,该有多高兴啊。”
盛中抱过小种子:“是叫白止吧?来,舅舅没有什么好的,来,这块长命锁,给你戴上。”说话间一块墨玉雕的长命锁被系在白止颈间。“这,大哥,这么贵重的东西……”“这算不得什么贵重,不过寻常东西罢了,算是我替爹给的,他最疼你,如今一定在天上看着呢。”
“哥哥你又胡说了,你忘了爹当年有多疼你。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五画的单名,唯独你,给取了四画的‘中’字。”
“原来这么多年了你还计较这个啊。明明是我们这辈该用四画字的,爹偏疼你,要给你用归这个字,才往下都改了五画,你还说呢。后来为这事情姨娘还气了好久呢,说什么五画就五画,偏生还把禾字给了禾儿,不给自家丫头……”
“我觉得宁字才好呢。”
“姨娘觉得禾字好啊。爹又整天念叨什么秀外慧中的,姨娘一听,禾儿秀外,你慧中,还有什么留给三妹?这不,那阵子整天跟爹唠叨。不过啊,你那阵子也是忙着偷溜去学堂,肯定注意不到。这几年,倒是岳丈曾赞赏过一句,三妹的宁字大气有福,姨娘这才跟捡着宝似的。”盛中一边劝着:“退之,你也喝茶,喝茶。”一边周姨娘带着盛宁就出现了。众人皆瞟一眼盛中,见他耳根红了,心下默笑。盛宁给姐姐行过礼,垂首坐到一边。两年不见,盛归在心中暗暗赞叹,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娴雅,看来跟着王纯着实裨益。周姨娘倒还是那个样儿,人前总是笑嘻嘻的,也不多话,说话总是附和,看起来没甚主见,其实将合府上下人心都打点得妥帖。
闲聊了一会儿,远道而来也乏了,盛中便命人带白省他们去收拾好的院子安顿,晚膳再叙。盛盈心明白,晚上才是艰难时刻。她抬脚出门时,看见前厅的檐下有一个燕子窝,一瞬间想起在老宅子,最喜欢春天看前厅燕子筑窝。燕子也不避人,自顾自生活。何若堂前燕,春风自去来。她心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