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朝篇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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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相周汤一路跌跌撞撞从朝堂出来,谁也不理,上轿子时趔趄一下,几欲摔倒。轿旁随侍连忙将他托住。
周汤仰头看看天色,涩声道:“现在是几时了?”
“回相爷,巳时刚过半。”
周汤颤巍巍地摸摸发白的鬓角,低声道:“快……快去给莲儿和扶苏传个信,就说……就说呼延月那支不是什么使节,是和亲队伍!圣上前日秘密下的朱批,清和早已不在华丽人处,今日午时便要跟匈奴的和亲队伍走了!去,快去!别管我这把老骨头,就算不违抗圣旨,又还能有几年活头?”
那日也不知为何,平天白日的忽然下起了雨。
午后扶苏与识音在长庭的回廊里过招,正是酣畅淋漓。蓦然听见雨打浮萍,扶苏立即收回燕支宝剑,望向湖面,一阵怔忪。
识音的剑锋堪堪擦过扶苏耳边发丝,又生生停转,插回剑鞘。
“有人。”识音说完,转身消失于廊柱后。
就听小强子一路呼喊着殿下狂奔过来。
已是初秋,那雨水淋淋沥沥,缠绵如梦。
小强子还未说完,扶苏已经冲了出去。
“清禾,清禾,清禾……”
“啊——”他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不够更快,轻功不够好,不够更好。
那雨就这么温温柔柔地下着。
清禾啊。
清禾,你等等哥哥,你要等着哥哥啊。
汴京皇城大到无形。
丽正门朱红高大,金钉入卯,铜瓦为顶,龙凤天马图镌镂其上,远望光耀夺目。
那城楼高耸入云,相传太|祖曾在这里大赦天下,俯瞰江山。如今五代帝王更迭,顺德帝一身绛红纱袍,头戴通天高冠,腰束金玉大带,徐徐走上城楼。许皇后头戴凤冠,青纱中单,随后跟上。
大渊国清禾公主的和亲队伍声势浩大,绵延数里,从这里徐徐穿过。
初秋的雨下得太过绵长。沿街百姓从丽正门外一直排到汴京城门,男女老少,皆伸长脖子等着。这些人生来一辈子也未见过深宫里的人,正如有些人一辈子也未曾出过那深深的皇城。
礼乐奏起,大鼓支在城门两侧,声如雷鸣。
洺启和任璧等皇子也跟上城楼。看着烟雨把整个汴京城笼罩住,渐渐模糊。
唯有扶苏一人沿皇道不顾一切地追着。
抵达时已人去楼空。
几名洒扫太监清扫大道上零落的花瓣,数人把将将开败的西蜀海棠扔做一处。却见扶苏狼狈地走过来,众人皆弃了手边事物,直呼见过四殿下,末了跪在一侧不敢大意。
城楼下走出来一人,手执墨色纸伞,还未褪去朝服。却是洺启。
洺启命众人退下,撑伞朝扶苏走来。
“她走了,你同我回去罢。”
扶苏并未有什么神情,只是一脸水迹,木然眨了眨眼:“为何……”
忽然醍醐灌顶,猛然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洺启,轻吸一口气:“是你。”
他什么都没说透,洺启却已然什么都懂。
没错,向顺德帝通风报信扶苏计划的人是他,献计顺德帝隐瞒扶苏送走清和的人是他。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命令道:“随我回去。”
扶苏倒退两步,离他远了些,停了停,又问:“为何?别说是为了我。”
十七岁的洺启身姿挺拔如玉树,褪去少年的青涩,那双长眸黝黑深邃,眉头如刀削般锋利。绯色罗袍,黑色纸伞,就那么沉甸甸地望着他。
他将伞递过来,罩住扶苏。
“为了你,或是不为了你,又如何呢。”他低低道,“你既不知晓,多说无益,你只会恨我。”
雨水打湿他绯色的衣衫。
“你还我妹妹。”扶苏突然扯住他衣襟,“我把你当兄弟,你这样对我,你还我妹妹!”
“她必须去。”
“你说什么?”
“不论你扶苏愿意或不愿意,身为公主,她必须去和亲,保我大渊江山。”
扶苏似是听到什么世间最荒唐的言语,踉跄后退,仰天大笑。
“江山……哈哈,江山。”
“不错,”洺启面无表情,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修长掌心,“对我来说,万千性命给它陪葬都不嫌多,更遑论一个公主?这件事平稳进行下去最好,我不想你给我惹什么乱子。”
扶苏木然看着他,如通看一个陌生人。
“扶苏,”洺启道,“随我回去。”
扶苏没有动。
洺启不再看他,将油墨纸伞塞入扶苏手中,转身离开。
天地之间朦胧一片,似阖上的眼帘。那抹绯色像是最浓烈的一抹色彩。
扶苏脱力松手,那纸伞在地上滚了几滚,靠上开败的几朵紫牡丹。
芳树丽烟华,紫锦散清馥。
扶苏转身。
望着这重重叠叠的深深宫殿,平生第一次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清禾不在了。他不敢回去见莲妃,亦不愿再见洺启,更惧怕见到顺德帝。
最疼他的大哥失踪已有月余。
雅风不在,他无处可去。
扶苏眨眨眼。这偌大的天地忽然间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他扶着宫墙慢慢走着,突然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扶苏抬头,看到一袭绝世脱俗的白衣,识音正偏头看着他,雁眸微挑,一脸无辜笑意。
扶苏哑着嗓子,眼神凌厉:“你当初允我,竟是骗我!”
识音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摇了摇头:“四殿下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谁又规定这世上人人说话都要算数了?”
扶苏怒不可竭,浑身颤抖地攥起拳头。
识音却不笑了,他凝眸静看扶苏片刻,忽道:“当初周初莲命你来求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扶苏一甩袖,骂道:“又干你屁事!”
识音竟没有生气,只是叹息一声,对他道:“扶苏,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扶苏冷笑:“我凭什么听你的?”
绕过他正欲走掉,却听识音在身后徐徐道:“这故事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我只是觉得,是时候把它还给你了。”
***
复又两日,顺德帝上早朝时,议事前殿群臣才将将站定,百官行完一跪三叩头礼,如往常一般挨个向皇帝报告政务。待事毕后,顺德帝破例唤元施倒了杯茶,半晌无话。
“朕听闻孙孽海孙爱卿已经回来了。”
顺德帝忽然开口,敲敲龙椅,示意元施:“传孙孽海。”
“传孙孽海——”
大太监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自门内向殿外一层层传下去。不一阵,工部尚书孙孽海跟着进来,只见他气喘不已,额头上已然出了层薄汗。
“吾皇万岁。”孙孽海顾不得去拭,先行跪拜大礼。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回应。朝堂上一片安静。
皇帝迟迟不开口,孙孽海不明就里,连后背都有些起汗,也只得这么跪着。
顺德帝将手中已空空如也的茶杯放下,这才悠悠道:“孙爱卿才回来便把你传过来,辛苦了。这一路劳顿,爱卿一切可好?”
“多谢陛下关心,臣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朕看你是好的不能再好才对吧。”
“皇上……”孙孽海感觉不妙,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顺德帝顺手抄起手边的折子,不紧不慢道:“朕刚接到都虞侯马何的密报,他说朝廷派去的这支赈灾队伍遭遇贼寇伏击,这伙人强抢官银,狠辣残忍,以剧毒箭头诛杀朝廷人马,死伤大半。济安王被剧毒银箭当胸穿过,情况凶险,饶是都虞侯身经百战都被刺伤。孙爱卿,”
顺德帝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回事?”
所有会武功的人都受伤了,偏偏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书生毫发无损。
朝堂上一片窃窃私语。
“莫不是孙爱卿悄悄练成神功,倒把朕的一众大内高手都比下去了?”
孙孽海一时之间头晕目眩,百口莫辩,又是一叩首,差点一头栽倒地上。
“回皇上,臣……实在不知啊。”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到底怎么一回事,朕自会查清楚。心怀不轨的,谁也逃不了。”
顺德帝冷哼一声,将折子撂下。
***
永安五里外,燕城城郊,王家大宅。
夜过一更,众人议事散去后不过一个时辰,马何路过雅风房间时,见屋中仍烛火通明,不由过去看看。
得到雅风应允,推门而入,却见他披衣靠在床边看书。马何一介武将,依稀辨出鬼谷子三字,不由叹服:“挑灯夜读,公子好生勤奋。”
“纸上得来终觉浅,”雅风微微一笑,放下书卷,“让将军见笑了。”
马何摆手:“公子莫要谦虚,环涅公主自幼便冰雪聪明,公子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顿了顿诚心诚意道,“我马何虽是个粗人,却唯独敬公主一个。且不提公主对我有莫大的恩情,难得生得一副柔软心肠,又深谋远虑胆识过人。若不是遭逢国难身不由己,此等女中豪杰,势必能成一番大事。”
雅风眼神闪烁一下,原本因伤病苍白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一贯温和笑容:“将军今日派人去永安周边,流民可聚集了多少?”
马何掐指一算,压低声音:“单壮年男丁,约莫四千人。”
“还是少,”雅风略一沉吟,“年龄不足为虑,最幼者降至十四岁。”
马何一愣,点点头:“这样一来,可至少再增二三成左右。也不枉费公子为截奏折所费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