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朝篇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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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萧萧,这日又降了大雨,打得茅屋噼啪作响。雅风睡得正熟,只疑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却忽然被一道雷电惊醒。
只听吱呀一声,外面一阵慌乱动静,似是有人在大声叫嚷。
雅风还未来得及唤人,便已有一人落汤鸡似的蒙头撞进来:“吓甚我了,吓甚我了!”
雅风抬眼一看,只见这男子一身青衣布衫落魄地贴在身上,蓬头盖脸,狼狈不堪,只露个尖尖下巴,不由道:“孙尚书这是?”
此人便是工部尚书孙孽海,年方二十有五,原是风华正茂,五年前中的探花,也算曾风光过一回。人道孙孽海会读书不会做官,冥顽不灵迂腐不堪,一张臭嘴不识时务,朝中上下让他得罪了个遍。然而得罪归得罪,却也无人真敢去动他,只因李常曾对顺德帝笑言:“孽海心直口快,为人耿耿,是块璞玉。”
这话每每让孙孽海稀里糊涂逃出鬼门关。众人皆知他出自李府门下,大纳言李常护他跟母鸡护小鸡似的得紧,也只好在心里骂骂作罢。
“唉,王爷,你有所不知,方才我那间茅屋晃了两晃,怕是命数将尽!”孙孽海唉声叹气地拂去脸上雨水,只缩在门口一角哆哆嗦嗦,“本想夜阑卧听风吹雨,当快意之至,谁知会遇到这等晦气事!唉,王爷,我等此行诸事不顺,定是被恶鬼缠上了。”
雅风也不介意,只是笑道:“孙尚书想太多了,快进来坐,喝口酒暖暖身子。正巧本王也睡不着,我们便一道听雨,也没什么。”
说着顺手提了酒壶倒一杯,递给孙孽海。
孙孽海愣了愣,却也不客气地接过,咕咚几声就喝了个精光。又觉得不够味,自己再斟一杯,一饮而尽……直至酒壶空空,才抬手一抹嘴巴,黑亮亮的眼珠眨了眨,茫然一片。
雅风试探道:“孙尚书?”
孙孽海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两声,一下扫翻了桌上的酒壶,摇头晃脑地吟道:“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工部尚书一路来郁郁寡欢,不太搭理人,雅风也因忌惮他是任璧的人不爱与他说话,因而两人一路上并没交谈几句。雅风并不知这人如此不胜酒力,正要去扶他,却看他垂下头,神思恍惚地长叹了口气。
雅风愣了愣,和声道:“孙尚书何故叹息?”
孙孽海眨着眼睛死命盯着雅风,直至眼睛眨的生疼,忽然一把抓住面前那人的双臂:“王爷,我们这几日视察永安,一路上尸骨腐臭,废墟掩掩,蚊虫成灾,血水成河,往昔繁华盛景不再,只余悲鸣声幽幽不绝……”他一句话说至此,声音哑得厉害,绝了半天,竟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只好摆手作罢。
雅风任他抓着,默然不语,半晌,才淡淡道:“孙尚书忧国忧民,此等心情,本王理解。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孙孽海一听急了:“王爷不明白!王爷生来好命,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怎能体会这些流民的心情?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王爷怎得不记得还有后半句了?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雅风苦笑道:“孙尚书酒喝多了,都开始胡说八道了。这话在本王面前说说也罢,只是要小心……”
孙孽海一下跳起来,双目血红:“我何日乱说过话了?王爷耳朵聋了?难道忘了前日长兴县令的话了么?你我当时都在,他说的什么?他说了什么!两个月前长兴、郭阳、太殊等县先后有震感,那时永安太守分明早早就递了奏折上去,提请永安迁址,可是你听见他说的话了么?你听到了么!”
他悲哀地笑了两声:“他说,那折子被在当中截住,被打了下来!”
雅风耐心道:“凡事要有凭有据,且不论长兴县令是否谎报,就算此事当真发生,孙尚书又如何知道是谁截的?”
“我知道?”孙孽海低声重复一遍,忽然一拍桌子一字一句恨声道,“我若知道,必定倾尽全力,掏他心挖他肺,将他挫骨扬灰,与他同归于尽!”
雅风扫他一眼,停了一停,迟疑道:“孙尚书是不是有家人在永安?”
孙孽海不答,疯笑着嚷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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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翌日清晨,雨方才停歇。
永安已成废墟,又恐瘟疫蔓延,雅风与孙孽海一合计,便决定令赈灾队伍白日在外围稍作停留,以聚集灾民,晚上带流落灾民撤离到浮来山附近,安营扎寨,暂时住下。这样虽然费事了些,却也稳妥。
雨停后赈灾队伍便如前两日那般沿着官道朝永安城赶,昨夜大雨,营帐又扎得不牢,好些个士兵都被雨浇得无精打采。孙孽海浑浑噩噩,连马都骑得不稳,惹得都虞侯马何频频回首,投以鄙夷目光。雅风并不多话,只一人在前面带头,一骑就是一个时辰。
日头升至半空时,路已经赶过大半。两侧树林幽深,水迹斑斑。忽听一声急啸箭响,惊弓之鸟四起,雅风瞳孔收缩,猛然飞身跃下,滚到马后。只听骏马骤然跳起就是一阵惨烈嘶鸣,再看时,已身中数箭倒地不起。
来不及做定夺,几个黑衣人如鬼魅般疏忽而至,或纵或跳,一个个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远处树上隐隐有箭头反射出银光,雅风心下一沉,身旁的侍卫已经开始大喊:“有刺客!保护大人!”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又是几只流箭嗖嗖而来,直冲雅风和孙孽海面门飞去。雅风眼疾手快,闪身躲到赈灾车后,孙孽海却跟傻了似的,抱着头到处乱窜,眼看脑门就要直接撞上箭头,忽然一把寒光剑从侧面斜斜插进来,将那箭头生生劈成两半。一只手揪住孙孽海后襟往后就是一拖。马何把他扔到雅风身边,嫌弃道:“酒囊饭袋!”
雅风道:“这是怎么回事?”
“区区山野小贼,有何可惧!”马何冷笑着,摸摸刀背,翻身就向其中一个黑衣人砍去。
雅风皱眉不语,只在车后看前面一片打斗。
孙孽海捂着额头道:“王爷,这,可怎么办啊?”
又是一阵流箭飞舞,几声惨叫过后,禁军又倒下几个。黑衣人武功皆是不俗,再加之放暗箭的数量也不少,片刻后,黑衣人逐渐占了上风,竟开始朝后面的赈灾车队和雅风二人逼近。
马何一剑斩断一人胳膊,对左右不耐烦道:“杀敌也要讲求章法!众将士听令!给我挡住这些小贼!你们两个功夫好的随我走,先把那几个射箭之人干掉再说!”
说着三人飞身而上,顷刻之间竟窜到数丈之外。
雅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起身,抽剑。
孙孽海呆了:“王爷,你,还会耍剑?”
雅风也不理他,径自从车后跃出,与一人缠斗起来。才拆了两招,那人身上已被剑轻轻一划,无声倒地。雅风一脚将他踹到马车另一边,自己也跟过去,两人同时不见了踪影。
孙孽海给看呆了,手足发软地唤道:“王爷?”
不一阵,雅风急急绕出来,剑已回鞘,面色却更加不好:“都虞候呢?”
孙孽海道:“不是才刚走么?怎么?”
“快往回走!声东击西,这是埋伏!”
雅风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血肉穿透的撕裂声,背心一凉,就看见孙孽海看向自己的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他这才后知后觉低头,蓦然发现胸口不知何时冒出支银色的箭头。热乎乎的液体如同要抽走力气般开始流失,直至这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才逐渐朝他袭来。
毫无睡意,可眼前已经开始变模糊,想回头看看是谁的箭法如此精准,却也没有劲头。只好狼狈地跪倒在地。
血水滴滴答答,一如前夜的大雨。
“王爷!”
雅风双臂撑地,颤抖半天,还是站不起来。
孙孽海连滚带爬跑过去要扶雅风,却看雅风手抖得厉害,兀自不停在胸口摸索什么,最后大概寻到了,露出一丝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意。
然后孙孽海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你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