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3】暴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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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辈子,难免说些谎言,但无论是善意的恶意的有意的无意的,都是个谎言罢了。同样,有些事情无非好坏对错,只不过是当事人的心境不同罢了。言默见到宋翊鸢的时候,窗外的木槿谢得烂漫,她以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冷静走上前去,将重伤的人儿轻轻扶起。
宋翊鸢咬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把整个故事讲给言默听。琼花的果实散落在地,被不经意的路人一脚碾碎,像极了少女残破的躯干中依旧外渗的鲜血。末了,她隐忍地笑了笑:“言默,你恨我么?”
这便是整个故事的真相,这便是我宋翊鸢一直“守”在你身边的真相。
是谁说,真相永远是残酷的。
言默鼻尖一酸——她称她“言默”,毫不忌讳地叫唤她的名字,而不是那些繁冗复杂的称呼,自小相伴,总角之交,两人的记忆如同那盘扎在脑后的发髻,是齐是散,都扎根在同一片土壤。宋翊鸢伸手覆上言默的脸颊,乍破的伤口喷溅出一串血珠,腥气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当年,翊鸢想,总算是有个人来陪我玩了……”
你还记得吗,那时候的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情,不过就是与你后花园一面。为你一笑,宋翊鸢甘受千百鞭笞;为你一眼,宋翊鸢堪忍几多磨砺。
然而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而或是千百悠悠无尽头,宋翊鸢都无法背叛言默那藏于葱茏岁月之中的诚挚一笑。“如果我不是郭妃的死士,如果,宋李也不是郭妃的死士,”她吃痛地皱了皱眉,若风的金钱镖挑断自己双腿筋脉之时,她似有一种解脱感——这十来年的痛处,仿若在那一瞬间结束,该还给他们的,宋翊鸢再也不欠,“还记得小时候……”
十载童稚时,不问世人愚。恬然翠春色,颦笑踏秋韵。
人梦青梅熟,却看竹马卒。惘然停投箸,不枉年少路。
“还记得小时候,我与你争那一只竹蜻蜓,”宋翊鸢浅笑道,指尖的鲜血早已凝结,覆在皮肤表面,言默死死地抓着那因习武而不若一般少女的手,“太傅总说,上天为碧落,下地为黄泉,不知道此时,宋翊鸢会走上哪条路呢?”
但愿我与你来世相遇,不会相见不相识。
“宋翊鸢,也是……言默最好的朋友呢……”她颤抖着说着,全然不顾扑簌下落的泪珠——身为帝王家的女儿,竟是这般可怜,连这一句生死之交,都非要被逼到生死关卡才可说出口——你可曾知,这宫中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对我敬重远之,哪个不是谀着嬉皮笑脸献殷勤,言默曾想,为何这人道真情就这般无情,不肯怜悯一丁点予我?
宋翊鸢释然地笑开了,胸口却是五脏六腑巨裂,“那言默,当初念着你是公主,把竹蜻蜓让给你玩,如今,翊鸢可要乘着竹蜻蜓先走了……”
扬手,落下。
窗外落英缤纷,不烈的风却惹地一枝全落,花萼惨兮兮地挂在枝头。言默握着那残留体温的手,被泪涕堵塞的鼻道几乎抑得自己无法呼吸,“为什么……”
“为什么!”
——满月无华,她半开玩笑:“传闻三皇子有断袖之癖,那可是真的咯?”
——马背颠簸,刀剑无情,玲珑寒光凛冽,“公主若是吃得消,马上请!”
——花开败落,她拧头俏皮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都不按常理出牌!”
死亡如同瘟疫,在自己身边肆无忌惮地流窜开来,那隐藏在洪流之下的丑陋面目正在蠢蠢欲动。言默不知道她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那怀中没了气息的人儿如同睡着一般安详地笑着,少女的唇角轻微地**了一下。
当方锦等人赶到但夏宫之时,众人只见言默跪在堂前,然而那躺在地上的少女,结局可想而知。“来人,将宋将军厚葬。”少女颤了颤声线,终是开了口。
是夜,词昊窝在锦床里侧辗转,少年蹙着眉,久久无法入眠。一脚悸动,倒是让浅眠的方锦睁开了眼。男人顺了顺少年额前发丝,“怎么还不睡?”
听见方锦的声音词昊兀的睁眼,少年双眸之中漾着泪光,却是忍着逛着眼眶。
“怎么了?”男人伸手抚过少年眼睑,那悬在一线的泪珠一下涌了出来。这回倒是方锦被惊住,连忙凑过去,“到底怎么了?”
“没事,”词昊摇了摇头,“只是最近死的人太多了。”
死的确是个敏感的话题,尤其是在这深如古井的后宫之中。尽管他们是男人,而如今相较之以往那些命悬一线的女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方锦轻然一笑,长指攀上少年眼角,沾染一指温热液体,“劫数来了,谁都挡不住。”
见少年一脸惘然,男人扬唇:“当年沈笙曾问在下:‘劫数未到,为何不先其一步逃’。”
“锦娘作何答复?”
“未到之劫,又从何知其数?人不过都是马后之炮,事后诸葛。”
搂住词昊双臂,他向里靠了靠,贴住少年微微发烫的脖颈,良久沉寂,听得词昊一句:“不知这般温存更到何时。”
不带疑问的感慨,仿若已然知晓一个结局,方锦从少年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忐忑与失落。男人握住了那微颤的柔荑,似是安慰,又如自欺——当年词晖湘似是隐忍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一夜从杨曦泉府中死里逃生,那男人略带惶恐的眼神早已成了自己心中无法散去的烙印——诚然在那狗贼面前,词晖湘足够潇洒,足够强势。
如今自己与词昊这般相拥,上天算是怜悯自己,未至一生孤老。“睡吧,何必去想这些无足轻重的明日之事。”
“锦娘,你爱我么?”少年忽的发问。
男人莞尔一笑,俯身在那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一吻,便滑进被子不再言语。
一夜檀香雾萦绕,却不知皇城鸣鼓震人魂。若风踩着晨曦立于但夏宫之前,“出来吧,你可知道我们这次要动手的人是谁?”
“言默便是。”宋李不知何时闪到少女身后,冷言道。这东方天亦朦胧,晨光微露,“马贤不是说慕斐帝把洛阳都给打下来了?”打下洛阳,大戌便剩半条命数,低头寻思自己粗糙的手掌,染指鲜血无数,宋李轻笑:“若风姐姐难不成是想在这个点上取了言默首级?”
“不然你以为?”若风回瞪了少年一眼,“我与你不同,做事不喜拖沓。”
宋李释然一笑:“难不成在下做事碍了手脚?”
若风睨了宋李一眼便不再说话,存于指尖的三枚暗器蓄势待发,少女一个箭步跃入里宫,宋李紧跟其后。“若是见了言默,立刻取了她性命。”少女扬手一挥,一枚镖针打穿一名正要尖叫的宫女咽喉,那中招的女孩软软地倒了下去。若风双眉一蹙,侧身跃至寝宫门前,自然也让两个守着宫门的太监丧了性命。
“若是杀不了言默,看马大人怎么处置你,”见宋李左顾右盼,若风不禁咬牙,“宋李!”
那少年探了探被轩辕镖击中的宫女,人中之上的确没了进出的气息,“若风姐姐还真是心狠手辣。”
少女不去理会宋李的调侃,三枚镖针准备齐全——言默,既然宋翊鸢那么多嘴,本姑娘就大发慈悲,送你们俩黄泉之路好生聊着,这人间是非,就不劳烦你插手了!
寝宫之外的灯笼未灭,晨曦之中鸟鸣唧唧,想来这个时辰还正是人梦微醒的酣然时分。若风不禁嘴角一翘,见宋李闪于树丛之中隐蔽安全,少女后退一步,奋力一弹,一枚轩辕镖刺破寝宫窗纸,按着原定的路线应是直直地扎打在床尾。
少女抬脚将大门踹开,瞬间三针齐发,直直地朝着床褥之间迸近。
三发全中,那褥中却不见声响。若风心口一惊,一个箭步上前,却掀开两床厚实的棉被。“完了!”少女暗叫不好,那轩辕镖刺破被单,里头的棉絮飘散出一小缕。来不及躲闪开去,却见那门后一个身影闪过。
眼疾手快!轩辕镖疾风一般飞射过去,那身影笨拙地一闪,算是有惊无险地躲开了一记险招。“言默,今儿个就是来取你性命的,你再躲也是一个死!”见那门外身影兀的一颤,随即逃窜起来,若风一勾唇角,几踏轻功窜出寝宫。言默一慌,同方锦侧身一错,直直地摔在台阶之上。
“言亲王!”男人停下脚步将少女扶起。言默抿唇:若不是这男人三更把自己叫起来,不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轩辕镖路线一转,斜打上言默的小腿,少女惊叫一声,膝盖一曲摔倒在地。
“这回我倒想看看你怎么逃。”若风跃上屋檐,饶有兴趣地看着狼狈逃亡的两人,“方贵君还真是聪明人,居然可以猜得到下一个目标是言默,”少女唇角一扬,见那目标之人小腿伤得不轻,别说跑,就算是爬亦有所困难,“不过今朝我只取言亲王性命,方贵君本事局外之人,掺和进来就不好了。”
“若风,本王算是看清你了。”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都说干净了,免得到时候死得不安心,”若风仰首一笑,“本来还想和你们多玩上个把月,谁让人家大慕等不及了,这唾手可得的美食,岂有不吃的道理?倒是木槿那个傻小子,说来他要是不死,怕是我们也不用那么急急地把你们送上西天。”
“吃里爬外的东西!难不成大戌待你薄了?”
若风冷眼睨了言默一记,“到这个关卡就不要来和我谈什么待遇——你可是怀仪那贱人对我下的南宫十三毒,”少女姣好的脸颊侧面一道长长的伤疤,自是当初怀仪蘸了越白散的尾指所伤,“说到头你们可都是些可怜鬼,这二十年来,只见皇后同林君妍你争我斗,可曾想过这其中被人忽略已久的郭妃娘娘?想来这时候当初人人认为上了西天的契天皇子正在饮血高歌呢!”
言默一阵错愕:“你是说……洛阳破了……”
“也快了,”少女得意地长吁一声,“在下觉得,拿言亲王的脑袋去祭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稍作停顿,她神色一挑,“不光是城破洛阳,余丞相此刻恐怕是哭都来不及了!毕竟血洗丞相府这种事情挺没劲的!”
檐下两人兀的一颤,东方既白,却又要见血光一面。若风倒是笑得自在:“那么,聊得也够多了,言默,受死吧!”
——“宋翊鸢,这轩辕镖同玲珑剑的战斗,还是在下略胜一筹。”她路过倒下的少女,轻飘地说道。同为大慕神器,轩辕镖与玲珑剑江湖齐名,如今玲珑剑主已死,再无利器入得了轩辕镖之眼——若风笑一冷,镖针既出。
“呯!”待言默睁开双眼的时候,却见那枚取名的轩辕镖直直地落在自己跟前,同落于地的还有另外一枚镖针。仰首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宋李!”
“看来你们两姐弟都反了!”若风咬牙,方才这小子俯身照看那宫女的尸体并不是为了确认其生死,而是为了取下那尸首颈部卡住的轩辕镖。“宋李,莫要忘了自己身份!”
“若风姐姐既然已经知道在下有心造反,又何必浪费口舌来规劝?”少年踱至言默跟前,背向少女面对若风。
檐上之人面色并不好看:“宋李,就算你会几招武功又如何,你姐姐的玲珑剑早就死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来和轩辕镖抗衡!”她起身转侧,暗器如雨。宋李来不及扶起言默,便朝着受伤的少女用力一踹,然后纵身一跃躲开那要命的武器——这轩辕镖同玲珑剑均是世间极品,削铁如泥不在话下,宋李方才将那一枚掖在手心的镖针射出救了言默一命,如今也只得靠躲才行。
若风轻笑一声,这少年虽说未曾修习耍镖用剑,轻功自然是好的很,虽说自己镖术精准,倒也能让这家伙死里逃生躲开。少女转身,顺手却是暗自抄到腋下,一枚轩辕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一旁怔愣的言默。
“当心!”宋李一个疾步冲上前去,那镖针却是不偏不倚地射中少年红心,被刺破的经脉一阵攒动,鲜血喷涌。宋李顾不得中招,袖口一扬——殊不知一根发簪飞向若风,少女亦不料对方藏下的这一手,被那发簪扎中上臂。
“咳咳……”止不住地鲜血从伤口涓涓流出,言默连忙扶住宋李,谁知往那左胸一按,惹得满手鲜血。“李儿……”
“宋李,你这是咎由自取,”若风忍了忍痛,将那上臂利器拔去,不过是一根劣质的珍珠发簪,你倒也是有脸拿出来伤人,“你以为小小一根发簪就能伤了我?”
檐下的宋李倒是欣慰地笑了,少年捂着左胸抽了两年,终是不可遏制地大笑了出来,他从未如此洒脱:“陶若风啊陶若风,你可识得那一只发簪!”
他双眼通红,犹似血色。
若风忽的一惊,上臂一阵剧痛使得自己不禁倒在屋檐之上,“你!”
“当日,陶若风见木槿用这支发簪自我了结的时候,是不是暗自欣喜?再日,若风见木槿被奇鸠饮折磨得死去活来之时是否感谢过南宫尽离助你一臂之力?”
“是又怎样!”少女面目狰狞起来,“早日司药公子救若风一命,千叮嘱万关照,求我好生照顾他那两个可悲的皇室姐姐。但司药公子绝对想不到,今日若风却要取言亲王的性命,”少女脸上闪过冷冷的笑,嘴角却淌下污黑的液体,“这便叫作‘恩将仇报’,”她昂首,“奇鸠饮可解越白散之毒,但其本身亦是剧毒之物——宋李不过是想说,这簪子上沾得是那木槿的奇鸠毒血……”
——三皇子啊,李儿终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啊,但是,若李儿说一声真的爱你,你可会相信?
那珍珠发簪顺着屋檐的坡度滚落在地,摔成两节。那咎由自取之人亦直直地倒在屋檐之上,那发黑的污血流淌开来。
少年捂着左胸猛地起立,无视言默在身后叫唤的那一身。轩辕镖伤透神明之官,自己自然是命不久矣,那循环全身的液体还在喷涌而出。他颤抖着双腿向前挪了一步,终是因着失血过多倒落,血流顺着地面的纹理流淌开来。
——三皇子,你如果相信李儿的话,劳烦在那黄泉路上等李儿一刻可好?上穷碧落下黄泉,李儿终是来找你了。
奋力地伸手,伸手,伸手——直至之间触碰到那支摔碎的发簪。
宋李莞尔一笑。
一朝画眉绾青丝,当年君道怜慕迟。蓦然回首桃李事,愿君再叙谢红诗。
来踏秋落飞纷时,不晓入冬君仙逝。喑哑难听旧竹曲,再见君心不言痴。
言默却是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情绪,心口那剧烈地抽搐使得少女不禁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伤毁大雅,只觉得这泪水憋存在眼眶之中几乎要将自己逼到崩溃。方锦缓步踱至少女面前,言默一把扯住男人的衣袖。
“言亲王,言亲王!”一名宫女急匆匆地冲闯进来,“出大事了!”被那一地血迹吓得不轻,那小宫女神色惊恐,“陛下……和和和……陛下和词德君被抓走了!”
“词昊?!”方锦兀的一惊,却见身边的言默攥着自己的衣袖软软地瘫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