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进来颜俊房里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前面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音叉，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连陈玉敲门，又悄悄开门进来都没有听到。
    “儿子？”温柔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陈玉把手里的牛奶放在台灯边上，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这个时候，山西虽然说不如上海等地繁华，但像颜公馆这样的地方也是早就通了电的，别的小老百姓家里还烧着煤油小灯的时候，颜家的透亮是早就让大家羡慕的。
    感觉到母亲，颜俊稍微惊了一下，回头冲着她笑道：“妈，你怎么进来了？我都没有听到。”
    “我都敲了一会儿门了，看你没应才进来看看的。”看到颜俊手里的音叉，陈玉又问道：“你拿小雨的音叉作什么？”
    颜俊有些犹豫要不要跟陈玉开口讲萧潇的事情，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说，既然他有意不想让别人知道，那还是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况且，看颜雨那个丫头对萧潇这么崇拜，告诉了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也没什么。”颜俊搪塞道：“就是觉得好奇。”
    “好奇？”陈玉也自然听得出这是儿子的借口，不过既然他不想讲，必定也有他的理由，也就不再多问。
    “对了，妈你来找我，不会送杯牛奶这么简单吧？”颜俊把音叉收到了抽屉里，站起来从旁边办了张小椅子放在书桌旁边，自己坐下，把陈玉让到了自己原本坐着的那张椅子上面。
    “小鬼头。”陈玉坐下来，敛起笑意，道，“妈想来劝劝你，关于白海棠的事情，你应该去跟你父亲解释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就这样跟你父亲僵着吧？毕竟父子俩，伤了和气总归不好。”听他这么说，陈玉只能继续劝。
    “没用，是他先不听我说，就直接定了我的错。”
    “这件事，你父亲确实是武断了，我也说过他，但是，总没有长辈先向晚辈低头的道理啊。”
    “那我就应该吃着哑巴亏了？”颜俊一想到那天颜希文对他的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一句就冲了出来。他是想解释，可也得有人听啊！
    “你这孩子。”陈玉皱了一下眉头，嗔道：“什么叫吃哑巴亏？我是让你亲口跟你父亲解释清楚，并没有让你怎么样。”
    “妈。”颜俊却像是铁了心一样，皱眉，脸上有明显的敷衍：“我并不是只针对这一件事。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所有的事情从来都不听解释，只是一味地把错归咎在我身上，我也很想解释，可他从来都不给机会。我想过了，反正我的解释他也不稀罕，那我还不如不解释，难道要每个人都跟他似的总是板着个脸一本正经？”说完，就再也不吭一声，转头盯着面前的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的话却把陈玉说的哑口无言。
    颜希文的确是这样的。早年跟着阎锡山，从少尉升到中将，虽然后来从政，但性子依旧刚烈，并没有政坛上的人应有的个性，脾气也有些坏。以他的性子，那是动不动就要把枪拍到桌面上的。虽然对自己从来都很好，可对孩子们，尤其是颜俊，从来都是说一不许二，不然也不会让颜俊有这样的反应。
    此时陈玉已经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这对父子，真是一摸一样的脾气，一样犟得要命，还不肯认，自己也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你再好好想想吧。”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转身在颜俊的目送下出了房门。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她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关于白海棠的事情，其实自她从颜俊那里了解以后就跟颜希文解释过了，无非就是好是非的人的捕风捉影，自己那个儿子又是个对此无所谓的人才会搞成这样。但奈何颜希文总是拉不下面子，于是她就一直想着要怎么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可遇到这样两个犟脾气，她除了郁闷也只剩郁闷了。
    房门里，颜俊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又恢复了笑意。从抽屉里拿出来了那把音叉，那个人对于这个物件的名字脱口而出，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想必，对其用途也是一清二楚的吧如果真像他所说的自己只是市井一个伙计，那这个伙计还真是博学多才。
    盯着手里的东西，颜俊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今早这一试，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个萧潇，就是当年小提琴界的天才。可是他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一个地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又想起了馄饨店老张的话：萧潇每年九月初都会请一天假。
    他去哪里？去干什么？和他当年放弃小提琴有关系吗？
    颜俊越想越好奇，但是他也知道，萧潇一定什么都不会跟他讲的。自己对于他来说，也就是馄饨铺子的一个食客罢了。
    ***
    自从知道了萧潇就是馄饨铺子的伙计以后，颜俊去张记馄饨铺去得渐渐也就多了起来，以前都是让下人去买，现在他总是亲自去。这让张记馄饨铺子的老板受宠若惊。他这样的一个小店，能够供得起像颜俊这样一尊“大佛”，这简直就是个活招牌。
    想想看，如果你开了一个小铺子，你们当地一个首脑性质的人物的家属每天去你的铺子光顾，你得多有面子？就是平常敢欺负你的那群人，恐怕也自此得对你敬让三分不是？尤其又是在那样一个年代，人心本来就不稳，普通小百姓，没权没势的，能安然活着混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赐了，要再有一个靠山，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不过，颜俊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到萧潇的。他是厨子，并不是跑堂的伙计。而且说实在的，萧潇还有意无意躲着他。这一点就让铺子里其他的伙计不明白，因为按理说，大家都应该巴结着这位颜家大少才对。久而久之，就会有其他一两个人对萧潇冷嘲热讽，说他假清高，明明是个穷苦人家，还装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不过，萧潇好像也没太在意，笑笑就算了。好在老张并不这么想，也就免了他许多的麻烦。
    好在颜俊倒也知足，每次只是吃一碗馄饨就走，并没有过多的打扰，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没有停歇，只是，有些人麻木而愉快地活着，有些人清醒却怅然。
    这天，又是雨天。萧潇看着天，有些愁。
    这可能是这个秋天最后一场雨了，红叶早已凋尽，天气已经很冷，呵出去的气很快能够形成白雾，昭示着秋天几乎完全过去，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临。
    这场雨来的完全没有预兆，萧潇没有伞。他站在铺子门口，看着店里的大家，一句话也没有。有些伙计家里的老婆送来了伞，于是两个人亲亲热热手挽着手也就回家了，有些伙计仗着身体好，也就奋不顾身地冲进了雨里，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店里最后就只剩下萧潇和老张两个人。
    老张正在盘点着最后的账目，算盘打得飞快，但响声还是被雨声盖过了。对着清冷的街道，萧潇知道老张恐怕也要关了门回去了。
    他穿的原本就有些单薄，而现在，他忽然觉得更冷了，这个世界上，从前唯一能够关心自己的那个人，也在两年前离自己而去，真的是无牵无挂了啊。
    想着子言，他却感到一阵无力。
    “滴滴……”
    忽然一阵刺耳的车子的喇叭响，穿过淅淅沥沥的雨帘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抬起头，他一眼就看到了街道对面那辆招摇的“普利茅斯”。颜俊正坐在车里一个劲儿地冲他笑着挥手，示意他上车。
    “喂，你别愣着啊！”颜俊店门口那个人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也没有反应，皱了下眉头，他在想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撑着油伞下了车，急步走到了发着呆的人面前：“走吧，别愣着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也不管萧潇愣着神，一把撸过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一把伞下面穿过街道，待萧潇上了车坐在右边，他才绕过车身也上了车，收起伞抖了抖水，坐定，转过头。见人还在愣神，颜俊一脸邀功地笑道：“我就估摸着你今天没带伞。看来我还真是神机妙算。”
    萧潇才抬起头，沉默了半晌，却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句话让颜俊很高兴，他只是呵呵地傻笑道：“说什么谢谢，咱们是朋友不是么？”
    朋友？萧潇对这个词有一些陌生，因为这么久以来，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朋友这样的社会关系，他也很久都没有接触过了。
    也不等回答，颜俊继续问道：“对了，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又看了看街对面门口的自行车，笑道：“你的车，明天来拿便是。”
    片刻之间萧潇什么话也没说，他还是不习惯。可是，好像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忽然能够感觉得到温暖，沁入心脾，而这种感觉，自从子言去世以后，就已经离他很远了。
    可颜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趣中只能笑着打趣道：“你莫不是太感动地说不出话了吧？”
    被他这一句话逗乐了，萧潇笑了出来，收回了停在颜俊身上的目光，告诉了他自己家的地址。
    最后一场秋雨，风吹得很大，吹起了冰冷的雨丝飘散四处，很冷，一辆招摇的黑色老爷车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过匆忙着回家的人群，慢慢地开着，没有停歇，却承载着一些感情，名为，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