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冬天到夏天的距离,我丈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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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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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不算特别冷,但是雪下得很大,脚陷进去能到脚踝。迎城已经很久没下过那么大的雪了。
江小满一直穿着他那件藏青色的棉袄和一条破破旧旧的呢绒裤子。当我妈得知江小满是哪家来的常住客以后,就明令禁止我与他来往,问为什么,只说他爸爸不是好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爸爸不是好人,况且他已经去世了,就要阻止我与江小满玩。不过无所谓,我也不想和他有过多瓜葛,毕竟所有人都不和他玩。
可是江小满似乎很喜欢黏着我。“徐屹威,今天的语文作业是什么啊?”“徐屹威,放学一起回家吧。”“徐屹威,你喜欢题做球还是打篮球?”“徐屹威……”每天有各种不同的问题等着我回答他,我实在很不耐烦,可是看着他脸上那点不常见的笑容,我心里又有那么一点心软,每次都以最简单的答案搪塞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看出来我的敷衍,这种单薄的对话一直没有停下过。
元旦节的晚上,我们一家从奶奶家吃完饭回家,在楼下看到了江小满和一个男人。天上还飘着雪花,被路灯照得闪着光。那个男人先扇了江小满一个耳光,他在雪地里踉跄了两步没有倒下,男人接着又是一耳光,他几乎是被甩出去,跌在了地上,然后男人扑了上去抓着他的领子开始咒骂。我妈赶紧揽了我的肩把我推进走廊,我模模糊糊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你装什么装,和你爸在一起那么久那点事你还不清楚。我不知道那点事是指什么,张嘴想问我妈,她匆匆地推着我上楼,说,你离那小孩远点听见没。
第二天刚下楼,就看见江小满。天还没亮起来,一个黑糊糊的影子里在那吓了我一跳。“你在这干什么呢?”我没有好气。他嗫嚅着:“徐屹威,你帮我给老师请假行吗?今天我不去上课了行吗?”“不行,让你叔叔去说。”我把围巾裹严,向外走。然后江小满一声不吭的跟了上来。
“你叔叔为什么打你。”我问他。他的语气惶然失措:“你看到了?”干什么这么紧张,谁没被家长揍过啊,我瞥他一眼,“嗯。”他的声音含混起来:“那个……是我叔叔的儿子,不是我叔叔。”“那他凭什么打你啊!”我有点打抱不平,又不是家长凭什么打人。“没事。”他不愿意说,我再也没问。
进教室江小满一直低着头,我凑近一点,看见他脸上都是红紫色的指痕,是昨晚被打留下的。难怪他不想来上学。我把围巾摘下来递给他,你把脸遮一遮。他惊讶地抬头看我,眼圈红了。我把围巾塞到他手里,回自己的座位整理书包,不再理他。
数学老师是一个刚毕业的女的,说话声音很尖,她讲课中间突然对着江小满用尖锐的声音喊:“那个同学你把围巾摘了!”我回头看他,江小满摇了摇头。“热不热啊你,快摘了!”江小满还是固执地摇头,额上都是汗。于是数学老师从讲台走了下来,亲自动手帮江小满摘围巾,接着用更尖利的声音:“天啊,这是谁打的!”
那天的课没有再上下去,数学老师气冲冲地跑出去找来了我们班主任。班主任看了江小满脸上的伤,问他是谁打的。江小满只是摇头,连话都不说一句。班主任说,下午把你家长叫一下。江小满才匆匆开口,老师,我叔叔很忙。江小满的叔叔是我们厂的副厂长。
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江小满身上的衣物不能再帮他遮住那些新的旧的伤痕。我问他,他还是不说。我便烦了,不再问他。
同桌过生日,她爸爸在酒店订了一桌饭,请了我们班一群孩子。饭吃的差不多的时候,有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了江小满。他们开始问我,江小满是不是很奇怪,江小满是不是也是个变态。我摇头,江小满挺正常的。饭桌上像被扔了一颗小型炸弹,炸开了。
——我听我妈说江小满他爸和男人在一起,他爸喜欢男人。
——我妈和我姨也这么说,说他爸是变态。
——难怪他没有妈妈。
——我听我爸跟我妈说,他爸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被那人的老婆发现了,最后被那人的哥哥用榔头敲死了。
——天啊好恐怖!
我听了皱皱眉,江小满会不会看见他爸爸被榔头砸死,他会不会就在旁边?
一次回家的路上,我问江小满:你想不想你爸爸。出乎我意料,江小满说,不想。我一顺嘴,问他,上次作文你还说你想。他第一次嘿嘿地乐了,那是作文啊,骗老师的。我有点愣住了,又问,那教你写字唱歌呢?他笑我,你记得真清楚,都跟你说不许看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夏天,我们厂出了很多事情,三分厂爆炸了,一死一伤;厂里发不出工资,实行倒闭破产,我妈和许多人一样,提前退休了;厂长因为事故被罢免了。江副厂长急得焦头烂额。因为还有一件事差点要了他的命,他的儿子被人起诉到法院,强奸罪,坐牢了。他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可是对方来头更大,那个粗壮的男人还是被挂上了手铐扔进了监狱。我妈说估计江副厂长家的祖坟风水不好,要不然怎么子孙处处生事。
江小满脸上的神情比原来明亮了些,虽然我时常可以听到他叔叔洪亮恼怒的声音——你这个扫把星,你克死我了我弟弟,你又来祸害我家,我老江家到底欠了你什么啊!——以及随后而来的闷闷的殴打声。
江小满还是满身伤痕。
夏天不声不响就到了,我怕热,每天吮着冰棍度日。翻日历忽然看到“小满”两个字,以前从未注意过,查字典才知道是夏季的第二个节气。我问江小满,你是小满那天生的么。江小满满脸疑惑,小满那天?于是我又问他,你生日什么时候?他想了想,应该是冬天,有次下着雪我爸给我拿回一个蛋糕。你不知道生日是几月几号?不知道。他回答得很爽快。
离盛夏越来越近,我吃冰棍花光了所有零花钱还是热。我趴在桌子上教室都懒得出,江小满笑嘻嘻地说,以后他请我吃冰棍。我没搭理他,他向来一毛零花钱都没有,还请我。
第二天他拖着我到小卖部门口,神秘兮兮从兜里摸出一张十块钱和一张五块钱。那是个一毛钱能买很多东西的的年代,我吃惊地看着钱,问他哪来的。他不回答,捏着钞票进去买了两根冰棍出来,递我一根,自己啃着着冰棍笑。你偷的?我拿着冰棍没吃,问他。他转转眼珠,也不算吧,洗衣服的时候从他们口袋里找到的。他们的衣服你洗?嗯,他们家把阿姨都辞退了,只留了一个做饭的。
我妈很高兴我开始张罗着自己洗衣服,但是最后我连掺了洗衣粉的水是什么手感都不知道。
我们彻彻底底走到了夏天灼热的心脏里。江小满问我,小满是什么。我告诉他是一个节气,作物快熟了但是还没熟。他说,那我以后就小满过生日吧,过生日我只请你一个。我说行。
那一年,我们小学毕业,隔壁班有女生向我告白,我和江小满即将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