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在做梦，梦见我被枪击，死了。
    我被葬在一个很宽阔很萧瑟的墓园，葬礼很简单，参加的人就只有秘书是那几个一直相伴的工作同事。一向冷傲从容地宁清晓竟然失态地在哭，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女强人上司那般狼狈的姿态。
    在我死了之后，原来还是有人愿意为我流泪的……虽然这些泪水极有可能是因为愧疚。
    可是，我还是觉得感动。
    她们没有留很久，因为开始下雨了，我并不是连续剧里的女主角，所以没有人冒着大雨留下来慢慢沉淀因为我的死亡而产生的哀恸。
    雨下得太大，雨滴像冰雹“哗啦啦”地坠落，如果我还有知觉一定会觉得被砸得很痛，可是我已经是个鬼魂了。
    飘在寂寥凄清的墓园上。
    雨滴打得那么用力，把宁清晓她们送给我的花都击打得零落散开，掉到地上随着地势被冲走了。
    墓园里没有人迹，这样的天气，什么都想裹了一层雾，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身影佝偻的守墓人撑着大大的黑伞，步履蹒跚地经过，望了望我的墓碑，弯腰拿了一个苹果，又慢吞吞地走开。
    漫无边际的灰色世界，就只有那么一个孤零零的人，缓缓走着，没有陪伴，也没有美丽的景色，就只有自己一个。这幅像铅笔素描而成的凄楚画面，让我很难过。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感到了深刻而真实的心酸，还有落寞。
    我，真的死了。
    生命结束得太快，连后悔的滋味都来不及品尝。我低头看自己虚浮的身体，片刻，抬手捂住脸，雨滴穿透身体坠落，我连自己有没有流泪都感受不到，可是我觉得疼，真的疼。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何况我活着的时候也是孑然一身。爱情不见踪影，亲情稀薄疏远，连友情也因为自己内向孤僻的性格而平淡无味。
    如果当年没有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自己或许不会活得那么累，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用尽力气去压抑自己不去恨，不去怨，然后克制着自己不要接近那个有着跟自己雷同的脸的人。我怕，怕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露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自己会嫉妒，会愤恨，会忍不住去毁灭。太多人是无辜的，无知者永远幸福。
    但这样自我矛盾的自己却还是让他看出了自己丑陋的情绪，于是那个人也不再渴望接近，而是渐渐疏远，甚至毫不掩饰表露对自己的厌恶之情，最后，还走得远远的。
    曾经，我或许很近距离地接触过温暖。为了逃避粘人的双胞胎弟弟而躲进的那间房，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天堂。那时候小叔身体不算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让他只能每日每夜呆在房间里，呆在床上靠补药过日子。只有他与我的痛苦没有关联，于是我渴求接近他，顶着满室刺鼻的中药味，陪着他，努力试图捉紧这丁点可贵的温暖。
    但这份温暖的保鲜期并不是很长。
    在目睹他和弟弟极亲密，亲密得诡异的拥抱后，他和弟弟肩并着肩，头也不回地抛下我离开了。
    我一直站在窗前，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远离，那背影很决绝。
    然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结果，还是只剩下了我。
    我使劲蜷起身体，可无论多用力我都感受不到自己的温度了。
    真悲惨。
    真可怜。
    不知道自怨自艾了多久，再抬头，竟然看到了阔别七年的人！
    他或许很早之前已经站在那里了，那么大的雨他竟然连把伞都不撑，衣服全部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会有变坏的吧？
    我动作笨拙地飘到他面前，贪婪地细细打量他。他好像长得更高了，以前因为生病而纤细的身体现在也变得强壮起来，即使看起来还是很瘦却不会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头发已经长到及肩了，他一直垂着头，我只能看着他弧线优美的下巴发呆。
    小叔……
    我无声叫着，意料之中他没有反应，我低下头看看自己漂浮的身体，突然又开始难过了。
    蓦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响彻整个墓园，接着，一个高挑的男人迫切地打开车门踉踉跄跄地朝着这边跑过来。
    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把那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弄湿弄脏。
    ——竟然是楚钦！
    与印象中完全相反的模样。
    一头让人赞叹的长发即使高高束起也长到了腰际——我愣住，这样的楚钦是陌生的——可是又有种莫名的熟悉。
    不愧是楚钦，哪怕是这样狼狈的姿态，也是美丽的，一直是这样，就算是同样拥有形似的五官，楚钦却总能比身为女人的我更出色更让人惊艳。
    我以为他只是来找小叔的，也认为他的急切是因为小叔不爱惜身体的淋雨行为，可是他竟然直直朝着我的墓碑奔来，以前满是傲气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丝辨不清楚的——痛楚？
    他看着我的遗照，怔忪许久，或许是雨水太冰冷，他的嘴唇已然发紫。
    我想他或许是很生气的，跟自己长得很像的照片被放在墓碑上。
    我很少照相，所以这张照片是很久以前，似乎是高中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而被照的。照片上的我还很年轻，眼睛看着镜头，脸上浅浅笑着，竟有种温柔的味道。
    也不知道宁清晓是怎么找到这张照片的，但此刻的我却是感激她的，至少觉得这样自己留在他们眼里最后一点印象不至于太难看。
    楚钦出乎我意料地对着墓碑上的我破口大骂，张牙舞爪的模样，可他的眼眶竟然红了。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受宠若惊。楚钦从来不掩饰他对我的厌恶，我以为我的死对于他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可他竟然会为了我红了眼眶。
    雨声很嘈杂，我听不清楚楚钦在骂什么，然后，我视线中的楚钦捂着脸慢慢跪倒，身体依着我的墓碑。这个姿势并不陌生，我刚刚也这么做过，同样的动作，我是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而感觉绝望和哀伤，那么楚钦，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不敢肯定自己心头悄悄浮上来的答案，那个回答让我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很不要脸。
    我下意识想要向小叔求救，只是回头后我却被他身上笼罩的浓浓的绝望气息吓了一跳，我不太理解他此刻的痛苦。
    我只能呆呆地留在原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这样的情景维持了多久，小叔动了。他缓缓伸出手，指尖抚上我的照片，带着某种我不明白的情愫细细摩挲着。
    我莫名有点慌乱，觉得胸口冰冷的心脏也开始跳动了。
    更让我失措的是，他竟然就着这个姿势弯腰，另一只手小心地拢住我的墓碑，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态，就像是在拥抱着——
    空气突然发生变化，周围的景色也渐渐扭曲，我突然开始头晕目眩，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出现一个黑洞，我措不及防，被一股强大的拉力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