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年前葬于大山之中的祖先们。
    那些来自遥远故土，为了躲避战乱或是饥荒的人们。
    他们的骨灰撒在大山的深处。
    每到下雪的季节，山中便会升起金色的雾。
    那是祖先庇佑今人的祝福。
    ***
    在翻过一个山坳之后，面前出现一片平坦的草原，而在天际的那边，能看到高耸的青白色大山。
    若不是在下雪的季节，这里会是一片青青的草场。
    而此刻，一直阴云不散的天空在山脚下忽的破开一角。太阳的金色毫无阻拦的照耀在白皑皑的积雪之上，一瞬间居是令人眼花缭乱起来。
    女人将手放在眉骨上，挡了挡这刺眼的日色。
    昨晚刚刚下过的一场暴风雪，不出几个小时，天地间就仅剩下一片白色。那些还没来得及脱落的草叶，被大雪瞬间覆盖不见了踪影。虽然知道草叶的生命力远远高于人类，但是这样突然降落的大雪中，这些看起来确实脆弱的生命是否能承受，女人还是心中有虑的。
    但是平白的担心这些顽强的生命还不如现在更好的担心一下自己。
    虽然指北针一直在帮她指示方向，但是在没膝的大雪中已经行走了一个上午，女人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有些丧失知觉了。
    其实不是没有再这样的大雪中行走过，更古老的时间中，她曾经还在比这还要偏僻的北方雪原上睡过一夜。就她的体制来说，耐寒并不成问题。
    女人吐出一口暖气，双手在大衣的口袋中握了握，随后她跺了跺脚，似乎想要让自己更温暖一些。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再见到牧民，所带的干粮只够一顿饭的消耗。虽然知道这样的草场不会有什么定居的人家，但是目前的情形远远超乎了女人的预料。
    大概山脚下会有人家吧。女人这么想了想，她扬起脸努力的看了看那些在地平线上小的如同绿豆一样的山峦，不由得叹一口气。
    就她这样的速度，想要走到那边的山脚下，也得再用两三天的时间，更何况她现在的体力根本不能支撑她走那么长的道路。
    女人有些无力的塌下双肩来。
    但是慢悠悠的走着最少还是在前进，总比停下来强很多。
    ***
    虽然看起来是平坦的草原，但是还是有些地方具有微小的起伏。女人感觉自己下到了一个小矮丘的下面，前方凸起的土丘挡住了自己的视线——那些天际的山峰已经不能看见。
    女人感觉寒冷的将衣服的领子竖起来。
    想要继续翻越前方的山丘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脚踩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体。
    也许是昨晚暴风雪中走散的羊，又或者是什么死去动物的骸骨。虽然知道被深埋在雪中的生物可能已经死亡，但是那碰触到的柔软的感觉依旧促使着女人将脚下的积雪扒开。
    先是看到了头发，然后是一张还显得幼稚的面庞。
    孩子？
    女人心中一惊。
    没有看到脸上紫色的冻伤，稍微探了一下颈侧的动脉，还有些许微弱的跳动。女人连忙将孩子从雪中抱了出来。
    是昨晚暴风雪迷路了所以被雪掩埋了吗？女人只能猜到这一点。
    “喂！醒一醒啊！不能睡的！”女人一边对他喊着一边用手使劲的拍着他的脸——虽然这张小脸温热的让女人起疑。
    ***
    卡斯醒过来的时候，女人已经支好了野外用的帐篷。他正躺在女人打地铺用的毯子上，而帐篷中只有零星几处雪落过的痕迹，其他的大概都被女人清理出去了。
    而女人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石头堆砌的简单灶台上熬着什么吃的。
    卡斯斜斜头，有点怀疑的看着女人。
    “我身上也没什么吃的，看你身上还带着半块饼和几个肉干就熬了来吃了。”女人一手用勺子熬着锅里的东西，一手指了指给卡斯扒下来，挂在帐篷一边的棉衣。
    小孩子一听说自己的食物被抢走了，有些紧张的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在没有摸到任何剩余的东西时，脸上露出一种厌恶与委屈的表情。
    “拿人家的东西不会跟人家说一声吗？”他开始做出非常微弱的反驳。
    女人将锅里的东西舀出一小碗，端到卡斯面前。
    “你连命都快丢了，还在乎这一口粮食么？快点趁热吃了！”女人将碗递到他面前。卡斯开始还有点犹豫，在看到自己无法回绝之后，才小心的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好歹说什么也是我救了你，小鬼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女人有点郁闷的自言自语起来，走过去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来吃。
    “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活下来。”卡斯在一边嘟囔。
    “什么？死小鬼你瞎说什么！”女人现在心情很不好。
    因为好心的救了这个埋在雪里的孩子，现在她已经耽误了将近一天的形成。虽然就孩子衣服中的口粮能短暂的坚持这么一两顿饭，但是也完全不够她走到山脚下——更何况，肯定是要将这个孩子送到他所居住的地方的。
    女人开始埋怨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他来着。
    “本来就是不用嘛，我有哥哥在保护着呢。”卡斯有些骄傲的说着，随后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由红绳拴着的珠子下来。
    女人的眼睛扫了一眼，虽然开始并不在意，但是一眼过后就忽然觉得，那珠子有些古怪。
    好像琉璃的质地，珠子的里面却好像活着一条金色的虫子，在靠近红线的地方居然泛出了大山一样青色的光芒。
    女人伸出手想要拿那珠子来看一看，但是卡斯的动作更快一些，还不等女人靠近，便将这珠子揣回衣服里。
    女人的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神色，而卡斯则表现出孩子特有的小脾气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到的？”女人自知暂时无法再看到那个珠子，便重新坐下来吃东西。
    “凭什么告诉你啊！你想做什么！”对于外人的警戒，又或者是说对于女人所作所为依旧还处于生气状态的卡斯，依旧固执不愿意说出来。
    女人撑了一下额头，忽然觉得自己面前的事情没有突破口了。
    那个珠子，虽然只看了一眼，而且无法确定产地，却还是令女人怀疑那是不是一种叫做“辟纬草”的“灵”。
    就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来看，还没有人确切的知道这种东西应该产自哪里，或者成群的生长在什么地方。它们可能栖息在深林，湖泊，草原，山莽，或者环境恶劣的沙漠——当然，还有人类活动的任何场所。
    目前不知道这种东西以什么为食物，但是好像首饰品一般的外形确实令无数能看到它的人为之佩戴。
    但是这些佩戴过它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摘掉它们的时候，很快的死去了。
    而佩戴的过程中，这些人并没有生过病，也并没有受过很大的伤害。
    虽然女人本就是它们的同类，但是依旧不能清楚它们的习性。但是就女人的观点，这种东西会吃掉人们认为不好的东西，比如疾病或者伤害。
    但是不幸的是，命运是平定的。当人们已经因为“辟纬草”而得到了无数的好运之后，人们会在失去它的时候，瞬间被厄运占据了身体。但是人类的肉体根本无法承受这些过多的厄运，最终只能走向死亡。
    不过，女人知道自己这样的观点具有非常浓重的迷信色彩。
    不过就这个事情而言，与其相信迷信，总比无知要好。
    女人拍了拍深衣上落着的灰渣，站起来将吃过的餐具放回身边的木箱里。
    “带我去你们村子看看好么？”
    “不好！”卡斯斩钉截铁的回答。
    【二】
    还好没有再遇见过于强烈的风雪，虽然到了下午的时候阴沉的天空降下了零星的雪粒，但是这并不能给行进中的人造成过多的威胁。
    卡斯将脸从围巾下面露出来，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你做什么老跟着我！”
    对于身后一直跟着他的女人，卡斯表现出极为不耐烦的情绪，他转身对这女人大吼起来。女人却并不害怕，只是伸开双手做了一个表示不会对他伤害的动作。
    “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了不是么？你看我也没有干粮了，我穿的衣服也少，你总不能叫我饿死冻死在这荒原里吧。”女人的脸上露出一种那个卡斯觉得是无赖的表情。卡斯似乎也拿她没辙起来，白了她一眼。
    “冻死了就喂狼吃了，还能救几只羊。”他轻声的嘟囔起来，将围巾又拉上去，罩住了半张脸。
    “我还真想知道狼吃了我的肉会有什么反应。”女人的嘴角露出一丝调笑的笑容，仿佛开始故意逗卡斯玩起来。十来岁的少年自知无法跟这个女人计较，撅撅嘴，斜着眼睛看她，不说话。
    只是任谁都会觉得这个女人的奇怪吧。
    跟雪一样的白发，还有那迥异的深蓝色的瞳子。
    卡斯也见过一些异域人。那些有着高额深目，金发碧眼的异族人，坐在脖子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铃铛的骆驼背上，身上穿着奇装异服，满口都是他们听不懂的言语。
    他们带来卡斯根本没有见识过的瓜果蔬菜，跟着当地的人比划着价钱，成交之后会露出很愉快的笑容，并跟买家友好的握手。
    但是女人的情况，似乎跟那些异族人不同。
    卡斯撇了撇嘴角。
    “喂，你是哪里人啊？”隔着围巾，卡斯含糊不清的问道。女人将双手枕在脑后，脚下的步子稍微停了一下，似乎在想答案。
    “你猜我是什么人？”女人故意不说一般。
    “我怎么会知道……不想说就算了。”虽然比较讨厌女人这样的回答，但是卡斯也知道后面再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呼出一口气，开始专心的解决脚下这个不小的高坡。
    当上到这个高坡的顶端之后，他们便能清晰的看到坡下的一处小小的村庄。
    ***
    “你问卡斯？”
    店老板从柜子的上面拿下一桶牛油，叼着卷烟的脸上露出一种吃惊的表情。
    女人端起火炉边的一碗热奶茶，喝了一口。
    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了下来，风声在刮过房舍的时候带来巨大的呼啸声，这似乎预示着，时间不久便会又是一场大风雪的降临。而此时此刻坐在温暖房间内，喝着热茶，也即将能吃上热饭的女人开始不担心外面的天气了。
    “有什么问题么？”女人将双手放在炉火上空烤了烤。
    “小姐，您没看出……那孩子有问题么？”店老板担忧的舔舔嘴唇，带着一种充满了神秘的表情，拉了一个凳子坐在女人身边。
    “从他哥哥死了之后，那孩子就再也没有生过病啊！去年他也是这个时候去山里，遇上暴风雪，居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就回来了！还有，他在外面放牧遇上狼。您知道，狼这种东西，一旦咬上你就不松口的啊。那孩子怎么样！好好的回来了！除了衣服被扯破了以外，一点伤都没有！您说这孩子……怪不怪……”店老板的眉头，说着说着就皱了起来。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女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太过吃惊的神色，她端起茶来再喝了一口。
    “好像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那一年，他的哥哥上山放牧的时候，遇上山洪就再也没回来。他好像还去山里找来着，从山里回来就成这样了……哎，不过您别说，卡斯这孩子，挺可怜的。”店老板叹了一口气。
    “卡斯才六岁的时候，爹就死了，被狼咬死的，尸体都找不到，只找到一身带血的衣服。卡斯原本还有个妹妹，两三岁，也被狼叼走了。他哥哥死了之后，卡斯他娘就彻底疯了，成天疯疯癫癫的，以前还在村子里闹事。卡斯最后没辙了，只能把他娘锁屋子里。这一来，就是三四年啊。”店老板摇了摇头，显得非常无奈，“哦，对了，我看看那边炖的菜是不是好了。小姐走了这么长的路也累了，好好吃个饭，就休息吧。”
    ***
    清晨的阳光撒进来的时候女人已经站在了山脚下。
    分割了阳光的山峰，在日色中显得格外的锋利与庄严。
    昨晚吃饭的时候，女人又稍微问了一下当年发生山洪的那个地方。虽然心中猜想卡斯手中的“辟纬草”很可能是在那个山谷中捡到的，但是女人的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女人还不确定那个珠子是不是就是“辟纬草”。
    因为风雪而掩盖了山路，松软的雪层下不知道掩盖着什么样的危险。女人深知这个时候进山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但是留给她在这里村子中的时间并不多。
    沿着山麓走了一会便能清晰的看到一条进山的道路，顺着这道路往山中走不远，便能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再向前，就是一条干瘪的河床了——这种地方，河流都是季节性的。
    卡斯的哥哥，当年就是在这条干瘪的河床中放牧，结果山洪忽至，被夺走了性命。
    虽然看起来平安的河道，潜伏的危险往往也是最大的。
    女人叉着腰向四周望了一会儿。
    没有植被覆盖的山莽，四面也是一片银白的颜色。
    她站了站，便继续向前走。
    她不知道卡斯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那个珠子，但是凭借直觉，她觉得不会很远了。
    “每当到了这样的冬季，山谷中就会升起金色的雾气。那是祖先葬在这里的标记。”身后忽然传来的熟悉的声音令女人不由得转过头去。
    卡斯的脸上带着一点不情愿。
    “你这小子……”女人想要责备什么，但是孩子没有给她充足的时间。
    “你要找的是这个吗？”大概是猜到了女人进山的目的，卡斯将手中攥着的珠子给女人看了一眼。女人愣了愣，没有想到一向小气的孩子现在会这么大方。
    “看见那边升起的金色烟雾了么？”卡斯伸出手，指向不远处一处山峰的后面。
    在晴朗的天空之下，被阳光照着刺眼的雪峰之后，缓缓上升起金色的烟雾。
    “这个东西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
    与四面白皑皑的积雪不同，金色烟雾升腾起来的地方并没有积雪的覆盖。但是，也没有生长出任何的草木。只有青色的石头和已经风化成鹅黄色的沙土。
    雾气的来源，是一些细小的石头的缝隙。
    卡斯似乎想要过去，被女人拦住了。
    已经大约能判断出就是“辟纬草”，这种东西，人类还是不要接触为妙。
    女人小心的翻开一块石头，金色的烟雾太过浓重，她眯起眼睛，似乎在寻找一些什么，随后及快速的出手，在烟雾中将什么攥在手心中。那金色的烟雾好像被切断了产生的源泉，而一瞬间消散不见了。
    女人似乎是担心，停了停之后才展开手中的东西。
    卡斯也凑了上来看。
    那是一个好像白色琉璃制成的圆球，圆球的里面，有一只金色的蠕虫一样的生物，此刻正在不舒服的挣扎着。
    完全惊讶与眼前所见与自己手中之物的相似，卡斯拿出那红绳拴住的珠子。
    除了绳子边缘的白色开始变成浑浊的青色之外，其他的几乎相同。
    卡斯惊讶着想要碰触女人手中的珠子，女人却忽的将手收了回来，随后一用力，将珠子扔的好远好远。
    “我不能夺走你手中的这一个”，女人指了指卡斯手中的珠子，“同野外的相比，这个东西已经融入到了你的生活之中。倘若我像刚才那样将它扔掉，你很有可能就会马上丧命。”对于正常的生命来说太过恐怖的现实，卡斯的眼中闪出颤抖的光芒，不知是担心害怕还是不能相信。
    “那……那这些……是什么？”他开始惊恐，小小的身体打起冷颤来。
    “是一种‘灵’，虽然还不清楚它到底以什么作为食物，但是你既然能看到并拥有它，你的命运便已经跟它联系在一起了。”女人说着，拍了拍卡斯的肩膀，“不要太过依赖，不要将这个东西总戴在身边。它同你死在山中的哥哥，同你被狼吃了去的爹和妹妹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在进行它自己的生活。”
    ***
    女人无法清楚这样的劝导对于一个几乎丧失了整个家庭的孩子有没有什么用处。
    当天晚上被卡斯强硬的要求留宿在他的家中，女人也没法拒绝。
    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妇女。经常对这空气自言自语，卡斯说，她是在跟哥哥，爸爸和妹妹说话。随后这个孩子便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厨房做晚饭。
    女人便一直坐在这个妇女身边，听她滔滔不绝的同那些已经亡故的人言语。而自己一个活人，根本无法参加到他们的世界中去。
    当天深夜，趁着母子两人沉睡之后，女人离开了这个村子。
    只是临走之前，他将卡斯身上的“辟纬草”放到了他母亲的枕头下面，并留了一张字条：
    相比较你而言，你的母亲也许更需要这个东西的保护。三天之内不要出房间，“辟纬草”的寄主转换需要一段时间。多陪陪你的母亲吧，她和你，都是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