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云.清风传 风雨日记 一个人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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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有什么能比七月里的雨后那清爽的夜晚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面对着这被夜色笼罩的大街,我这样愉快的想着。
我该打给谁?想到这,我才发现,我的朋友们,此时基本上都是在拿着手机和别人聊着天——哪会有空闲理会我这个被寂寞所困扰的家伙呢?
再走出去一看,被夜色和水汽笼罩的街上依旧是空无一人,对面的小店门前一群人正打牌,时不时发出激动的叫喊声。
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想起,刚才父亲将他那装着两瓶燕京的袋子放进单车前的那个篮筐里,然后把单车的支撑架一蹬,将他那已经有点泛红的沧桑脸庞转过来,对着我,说:“好好想想今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吧,”他一屁股坐在座包上,“你爸我做什么事你都别管,你读好你的书就行了——你要是真的是个读书的料的话,我说什么哪怕东借西借甚至是抢都会把供你上学的钱弄到手,直到你读完大学。大学之后,你我各走各的路吧,我也不求你将来会替我养老什么的,我只求你别再步我的后尘,出人头地,做个有出息的人。”
说完,他的身影伴随着那辆和他一样落魄不已的单车,孤独地,踉跄地消失在前面那被一盏路灯照得泛橙的的拐角处——和十年前我母亲的背影在转过身后,就渐渐地消失在站在原地只知道一无所措地哭的我的视线中一样。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无依。
思绪又瞬间回到现在。熟悉的虚无,从空气中的清凉钻出,将我缠绕——刚才那阵愉悦迅速消失,剩下的便是那种让我感到莫名的舒适的孤独。我转身走进房间,打开电脑,点开那个记着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的手机号码的文档——然后我就停住了。
我该打给谁?细细一想才发现在这样的深夜是不会有人能排解我的孤独的。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拉了张椅子,坐在门前,呼吸着这夜晚的凉爽,回想着我能回想的一切,思考着将来的何去何从。
2
“我喝我的酒,你读你的书。”其实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如此了。从我下决心离开那个我待了十六年的小镇,离开那个既是又不是我的家的“家”来这边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这日后的生活:从一开始抱着那种所谓的清高而讨厌那人人为之努力的高考,到后来我宁愿待在学校里头做那些烦人的试卷也不愿回家应付我父亲的酒疯,“各走各的路”早已成了我们俩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钱,给我钱,”他双眼赤红地看着我,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臭味,“老子我知道你还藏了些钱。”
“不给。”我底气很弱地顶嘴。
然后他就很干脆地把我从床上拎起来,扔到了一边去,接着翻开我的枕头,拿走我藏在那里的二十几块钱。“就知道你个混小子还藏着钱,还敢不给你老子……”他十分满意地将那二十几块钱塞进他的口袋,转身向外边走去。“你丢不丢人,没钱还来抢自己儿子的……”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样了,于是带着哭音地对他的背影吼着。
他的脚步停顿了下来,转过身来,一脸轻蔑地看着我:“钱是我给你的,我拿回来有什么不可以的?”
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得离开个酒鬼——哪怕是一个人在外面孤独流浪也好:这也是能让我放下那所谓的清高,专心为高考努力的理由了。我要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去那里寻找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窝在这个落魄的地方,跟这个落魄的酒鬼生活在一起。
3
前晚,父亲又喝醉了,然后又跑回家去——之后我就算没见着也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先是下了车,用砸门的方式将家里那正准备熄灯睡觉的两老给轰出来,然后又是一阵随心所欲的破坏,甚至将他那已经被他气出心脏病来的七十多岁的老母给推得摔在地上;紧接着他那已经忍无可忍又必须再忍的老婆带着满脸的怒气和他厮打在一块,最后两人伤痕累累地回到楼上,带着一身的疲惫上床睡觉——还能有别的么?
然后,便是昨晚,他老婆终于无法忍受他时不时就回家发酒疯,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日子了,于是就将亲自到父亲工作的厂这边大吵大闹了一番——到最后,她哭了,哭着拉扯着我父亲的衣服:“回家吧,别在外面了。我养你还不行么……”
而我父亲则是很淡定拉开她的手,然后指着我:“那谁来养他?”
那女人愣了一会儿,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最后又无奈地对我父亲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他们就一起回家了,然后第二天下午我父亲又独自一人回来了。“如果还有下次的话,她就和你奶奶去政府做证明:就是和我脱离关系。从那以后她就不是我的老婆,我妈就不是我妈了。”这是原话,父亲刚才说着的时候还带着些许烦躁:我想他可能是烦假若真的如此,那发完酒疯后浑身劳累之时,就不会没有人会收拾他发酒疯之时所留下的种种烂摊子和哄他陪他上床睡觉了。
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们都早已习惯了那俨然已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的孤独与放荡不羁了,不是么?我的酒鬼父亲?
4
“真的,我也不说什么了,”父亲用那种我早已熟悉的一本正经看着我,然后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燕京,用力咬开瓶盖,“喝完今晚,我以后再也不喝了,真的,都闹得这么大了……”我说放心你就尽管喝吧,下次我还得等你喝醉之后骗你点钱去买东西吃呢。“真的,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然后他狠狠地把燕京往喉咙里灌,嘴角还溢出来了一些。
此情此景,要是又被他老婆和老母看见了,估计真的是要彻底断绝关系了:她们为了这个浪子已经付出了无数,却终究不见他回头。
不但不回头,这个浪子还打算继续一个人,向那充满危机的前方走去,寻找当年那带领他走向那曾让全村人无比艳羡和敬畏的人生巅峰的热血——虽然他已经步入中年。
“实话告诉你,”父亲那有点醉意的双眼凝视着外面那湿漉漉的街道,“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一个人远走高飞,到外边赚‘快钱’去了——我真的受不了现在这种累死累活一个月才两三千块钱的窝囊日子。”我懂他的意思:他在怀念着他那往昔的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光辉岁月。有趣的是,那使他走向人生巅峰的东西,在最后又狠狠地把他推向了无底的深渊:毒品。
“这次不同,”他听了我的想法之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次我会在赚到之后就收手的。”“可是你早已挥霍成性了。”我嗤之以鼻。
他听了,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啤酒,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知道么,你老子当年是多么的富有,现在却是这般模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已经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也已经狠狠地惩罚了我——不管怎么样,如今我都已经偿还完了……到外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死了就死了,我不在意,这才是我的命。”
“那你为什么还是要在喝醉之后跑回家呢?”我问。
“家是每个人心中永恒的港湾,孩子,”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上的空啤酒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了我,要我再去对面拿一瓶酒,“无论你在外边闯荡得如何,最后你都会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归那里,寻求最后的幸福。”
“最后的幸福”。我心里头念叨着这几个字。我的“家”早已在十年前那场改变我命运的灾难之中被毁得一点不剩了。也许这就是我无论身在何处,哪怕是躺在那所谓的家里头那张柔软的、舒适的床上的时候,那挥之不去的孤独与陌生仍然会将我从睡意中惊醒的原因了。
那么,当我日后在一个人的旅途中行走得累了的时候,我又该在何处寻找那种人人都有的“最后的幸福”呢?
5
“都怪你那个可恶的老母,自己一个人丢下了儿子跑了,真狠得下心。”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的,感慨道。
“老母跑了,可老爸在哪儿?”我撇撇嘴。他被我这话哽住了,不说话,很没底气地嘘了一声之后,继续喝着他自己的闷酒——他那时正在戒毒所里头待着呢。
“只能说我眼睛瞎了吧,”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找了这么个女人当老婆。”“不漂亮你会要她么?”想到他每次喝醉酒之后都会一个人跑出去到外面去,我更加觉得好笑——一个男人三更半夜跑到外面去,除了干那事还能做什么?
然而跟他待了两年了,我一直没有戳破这层纸——毕竟他也的确还有能迷倒万千女人的本钱:帅气的长相。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但看上去仍然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前提是得忽略他身上那种强大的历经风雨后才有的沧桑感。
可惜我什么都继承了他,却没有继承他的桃花运。平凡的相貌和古怪孤僻的行为早已将我从女孩子们中间给驱逐了出来——也许这只是暂时的?想到我才刚刚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这样的悲观看起来有点杞人忧天——可是,一个缺少爱的人又如何给别人爱呢?他自己就不懂得爱,更别提会爱别人。
6
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在这一点上,哪怕是那个生他养他的老母和那个对他又爱又恨的老婆,都做不到——最好的证明便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将我那酒鬼父亲爱喝酒的原因归咎于他本人的意志懦弱。
这样的结论虽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过于简单粗暴。尼采有句话“没有消灭我的,将会把我变得更强”。这句话充满了一种浪漫的英雄主义。然而遗憾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是能熬过所有痛苦的英雄。
“**吃得太多。”这是他每次发完酒疯之后的解释,“虽然我已经戒了那玩意儿,但是那种瘾还是有残留——我必须要找些东西来代替。”听上去有点扯淡,但是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
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个落寞的男人能够在这种靠小小钱就能成就的挥霍之中追忆自己那已经沦为记忆废墟的辉煌。过一次毒瘾的钱足以让一个酒徒在无数场酒醉盛宴中尽情地狂欢。只是,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梦醒来的世界依旧惨不忍睹——毕竟短暂的梦总还是能让人有点微不足道的希望来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的。
其次,作为男人,懦弱的标志便是流泪。然而,除了那一次之外,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流过一次眼泪——那一次我在外面的网吧待了一整天,而当时他正为怎么筹到为办户口的那几万块钱而发愁。最后我是被他给揪回去的。
接着我就被他暴揍了一顿,连同房间里头的一切东西。他的面目狰狞,双眼布满血丝和无尽的怒意,那充满了即将爆发出来的力量的拳头在每次挥向我的时候,都会在半途中停顿下来,最后一脸痛苦地砸向我身边的床架,桌子,椅子之类的东西。他用他那双经由毒品的摧残却依旧有力的双手掐着我的脖子,力气越来越大,但总是到我快喘不过气来时,他也都会放手。
我知道,他是在恨我的不争气,也是在恨我:是我,来到他独自在外快活的地方,剥夺了他的自由,让他不能无所顾忌的放纵自我。在最后一次松开掐住我的脖子的手之后,他渐渐跪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来自一个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男人的哭声。
我也哭了。在那一刻,我真正的才体会到了父亲的痛苦。尽管他在过去的深重罪孽所留下来的负罪感的折磨之下毫不负责地放纵自我,尽管他在这种毫不负责地放纵自我之中蛮横地伤害了他身边每一个爱他的人,尽管他的伤害彻底地改变了爱他的人的平凡人生,尽管我在这种改变中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孤独与深深的无助之中——可在那一刻,我真正原谅了他:只因为,我们都在一个人的旅途中,孤独地承受着各自的、却也相同的,也不被爱着自己的人理解的痛苦。
可是,这仍然不能够让人原谅我的父亲:痛苦不是堕落的借口。“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家,一边辛苦地干着活养活自己的儿子,一边还要不时地毫无怨言地收拾你父亲每次发酒疯之后所留下的烂摊子,我难道就不痛苦么?你奶奶年纪这么大了,却依然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甚至还要对付一个不为自己养老反倒挖自己钱的儿子,她难道就不痛苦么?”记得有一次,我这么跟那女人解释我父亲的酒疯之时,她就这样反驳,“如果人人都像他那样子的话,这个世界就不成世界了。”
这样的话我的父亲何尝不懂。可是,在我们每个人在经历着属于自己的苦难之时,我们都会在那时以为这个世界上最绝望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我们都以为自己的痛苦独一无二——事实上也是如此,毕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就注定了我们都无法真正理解彼此的痛苦——只是,有些人把这作为破罐子破摔的借口,而有些人却把这作为自己崛起的理由罢了。很可惜,大部分人都是前者——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
7
“在把我的户口办好,然后供我上完大学之后,你真的要一个人,远走高飞么?”看他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这样问道。
“当然,”他把背靠在了身后的桌子,然后一只手惬意地摊在桌子上面,另一只手心满意足地摸着他那个和他那瘦弱的身躯不成比例的鼓鼓的啤酒肚,“我是真心受够了现在这种靠一个月两三千块钱过日子的窝囊生活了。”
“你已经老了,”我听了摇摇头,“还是安心做一个本分的中年人吧。”
“你老子我还年轻的很,”他不屑地对我撇撇嘴,“要不是因为要供你读书,办好你的户口,老子早就重返江湖了。”
听到这话,我才意识到:血缘,这最后一样为我们俩的孤独划出界限的东西,让我们俩在各自的痛苦之中相互依存,让我们并肩走过这剩下的短暂的共同旅途。他身上有着这个家族里所没有的叛逆因子,而我也自然而然地从他的血液中继承了这种叛逆——我俩都是这个家族里头被人认为一无是处的人。殊不知,我们早已把我们自己从这个家族里头永远地放逐了。
我无法阻止他向他所想要的那条不归路走去:因为我自己,也已经踏上了那条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旅途。妻子,父母,跟他那个重创辉煌的梦想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尽管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爱着自己的老婆,说自己是个孝顺的儿子——但他在命运的抉择关头,却还是终究选择了自己的放荡不羁的梦想。
8
记得有一次,我跟我的朋友一起放风筝,我看到那个在天空中高高地飞翔着的风筝,我就想:如果把线剪断了,那风筝不就能挣脱最后的束缚,飞向那更高、更远的天空了么?
“除非真的飞得很高很高,毕竟只有在那种地方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大风让风筝一直飞翔——不然就只有掉下来了。可是又有哪个风筝能飞得那么高呢?而且,没有了牵引着风筝的那根线,风筝会很容易失去控制,从而掉下来的。”朋友这样回答我的问题。
飞得很高很远——这不恰是所有风筝的梦想吗?然而前提是得抛弃所有的束缚,羁绊——最后孤高地在天空中翱翔。历史上那些为了自己的事业而义无反顾地走向了自己的命运的孤高灵魂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放弃了那最后的平凡的幸福,撒手奔向了那崇高的孤独,在这孤独之中傲视众生。
但,我相信,假若真的存在一根能足够长、足够坚韧的线,那所有孤高的风筝们都会选择将其系上的:一个人的旅途毕竟太过孤独,总得拥有些值得我们去牵挂,能够让我们不至于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误入歧途的东西——感情、家庭、信仰……一样能让我们一生坚守的东西。
我的父亲,虽然抛下一切的确能够无所顾忌地走得更远,但你仍需一根悬崖勒马的绳索,以至于不会再次掉入无底的深渊。
我知道,血液中流淌着的那自由的狂热终将把你我推向一个人的旅途——哦,但愿我们能在彼此的孤独的陪伴下,战胜彼此的痛苦,在旅途的最后寻到彼此想要的幸福!
作者闲话:
由于涉及负面情绪太多之前的那个章节被封锁了。。。。嗯,毕竟那时年纪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这个坑也不知不觉填了差不多六年,原本应该早早完结的——我就在此把我写的一篇拿去参赛的散文放上来吧……你们可以猜测这个故事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