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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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分桃之好,李莫延从来都是坦然的,他不曾遮掩,也从未欺瞒,自知晓自身的喜好那日开始,便再没了娶妻的打算,只因不愿白白误掉一个无辜的女子的终生。
    他如今二十有五,同龄的男子,往往都成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他却孑然一身,便是不知道真相的旁人,也会凭空生出猜疑。他却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与其事事顾忌人言,还不如及时行乐。
    更何况,他自有绝世才情,又何须通过他人之口来证明。
    尽管如此,被曾把他奉为神祗的澹台洛质问,滋味也并不好受,自己喜好男子还是女子,与澹台洛又有何干系,他从未刻意隐瞒过,那孩子又何必作出一副遭受欺蒙的表情。
    不过,也好,早些让澹台洛知道也好,让他知道李莫延从来就不是神,也不屑被当作神。他有爱有欲,放荡不羁。被供上神坛太高太久,谁知道改日会不会跌下来摔死。
    接下来的几日,李莫延只故意冷着澹台洛,不曾主动开口跟他说过一句话。澹台洛心中惶恐,虽然并未领会到自己错在何处,但那晚李莫延一句“向皇上请辞”却让他真的怕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李莫延,都不是他甘于失去的。
    几日间,澹台洛再不提那晚所辩之事,即便心中芥蒂仍存,也只能不表于人前。他诚惶诚恐,处处小心,生怕一时不查,惹李莫延不快,又说出“请辞”一类的话。
    李莫延自然也看出了澹台洛的忍让,然而这些,终究只是浮于表面。相处了一年,他有岂会对澹台洛的执拗丝毫不知。那孩子仍不觉自己有错,他自然也十分明了。他并未寄望于澹台洛在短日内便能想得通透,但那晚,澹台洛无礼至此,晾上他几日,给些教训,总是必要的。
    因此,无论澹台洛如何忍让,甚至偶尔还会斟茶递水,献些小小的殷勤,他都一概视若无睹,即便偶有回应,也是万般淡然的。
    如此过了好几日,李莫延也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晚间回到住所,却不见了澹台洛的踪影。
    刚一进门,月出便迎上前道:“公子,殿下今天整日都没来过。”
    整日未见。终究是忍不得了?或者只是在耍些小性子?
    澹台洛这一消失便是两日,第三日,李莫延刚回到处所,便看见他拿着书端坐在书案前。
    见李莫延进门,澹台洛立刻起身唤了声离叔。
    一直扣到喉间的官袍,让李莫延突然觉得有些气促,他只轻轻应了一声,便径直回到卧房更衣。
    李莫延卧房中置着两方铜胎双鹤镂花暖炉,只为方便李莫延更衣,月出已经早早地将热炭燃至炉中,靠近门窗处皆挂着罗幔,地面也铺就软毯。屋外天寒地冻,房内竟有温暖如春之感。
    李莫延脱下公服,只着深衣,这才觉得自在了不少。在房中如此穿着,也并不觉着冷,还来不及穿上常服外袍,却见澹台洛撩幔而入,手中端着茶盘,上置李莫延日常所用的影青暗雕薄瓷盖盅。
    澹台洛将茶盘置于床边黄木花梨小几,双手端着杯奉于李莫延身前,轻唤一声,“离叔。”
    李莫延顺手接过茶盅,屈身在床沿处坐下。这才掀开盅盖,轻轻啜了一口,随后抬起头悠然问道:“前两日,怎么没来?”
    “只因受了些风寒,发热卧病在床,”澹台洛低下头,“母亲不许我出来。”
    李莫延放下茶盅,说道:“也该自己小心些才是。”
    澹台洛道:“是,想是练武时出了些汗,而后又经了风。”
    李莫延将澹台洛上下打量一番,而后问道:“如今身子好些了吗?”
    “全都好了。”
    李莫延点了点头,这才觉得,卧房中的融融暖意,让人着实有些困倦,便顺势倚在床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二人静默了片刻,却听澹台洛唤“离叔。”
    李莫延放下手,抬头望着他,他却立刻低下头,小声说道:“那日,都是我的不是。”
    “嗯。”
    “我不该胡乱猜疑你和我父皇……”
    “嗯。”
    “我不该对离叔无礼。”
    澹台洛仍低着头,手垂于身侧,紧紧地攥着衣摆,看起来一副很是紧张的模样,李莫延深知他的倔犟,当然也知道,能说出这些对他来说着实不易。这世上不容男男之事的人何其多,不差澹台洛一个。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李莫延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笑道,“罢了,那些事,不必再放在心上了。”
    澹台洛这才抬起了头,脸上浮出的笑容十分明朗,乌黑的眸子在灯下显得格外晶亮。李莫延一瞬间竟有些闪神。好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现下尚且如此,再过上几年,必然能出落得玉树临风,俊朗不凡。
    瞬间的失神让李莫延有些不自然,澹台洛却仍是笑着,浑然不觉。李莫延轻咳一声,问道:“今日念的是哪一篇?”
    “戴延君的《学记》。”见李莫延不语,澹台洛又道:“离叔,我这就出去温书。”
    澹台洛今日表现得格外懂事,李莫延自是心明如镜。看来,前些天的淡然,确实还算凑效。澹台洛对他的看重,他又岂会不知。只是,让一个孩子处处看自己的脸色,又让他十分不忍。这样的澹台洛让他心生怜惜。
    澹台洛虽一直身强体健,却终究只是个孩子。如今正是病体初愈,自然受不得寒,这里间外间一进一出,怕是又要坐下病来,这样想着,李莫延便吩咐道:“且将书本纸笔都拿进来罢,外间可比不得这房中暖和,我今日,懒得再出去了。”
    两人的关系终于缓和下来。只有澹台洛自己知道,合好,未必能如初。事实上,自从他确定李莫延喜好男子的那天,有些事,就再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了。最敬慕的人,却有着他最为不齿的嗜好,这样的事实,让年少的澹台洛觉得,心中的某处在持续不断的分裂着。
    这般难以言明的情结,一直困扰着他,即便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一次次对自己说那些不过是洁白壁玉上微小的瑕疵,却仍时不时为此郁郁难欢。
    京城的冬日的气候潮湿,一场大雪之后又落了好一阵子的雨。逢着难得的晴天,月出便带着澹台洛把不常用到的书本字画都搬入院中一一摊开晾晒。
    两人忙碌了数个时辰,只晾出了一半,小院便已被各类书册几乎占满。
    看着架上仍剩下的书册,月出微皱着眉自语道:“下一个晴日,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澹台洛一面整着手中的书,一面转头说道:“离叔最要紧的是哪些,先拿出来。”
    澹台洛话音方落,月出径直向着李莫延的卧房走过去,片刻后再到院中时,手中却托好几卷画轴。
    月出将手中画轴一一展开,放于院中石桌、石凳上摊平,随后又用镇石压住画幅的边角,动作很是小心,仿佛那些画卷便是至宝一般。
    澹台洛离得有些远,只能大概辨得出几副画上皆是些人物山水,看着月出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也不免有些好奇。等到他把身边的书册都一一晾开,才起身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原本以为,那些都会是李莫延的得意之作。可是近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全都不是。李莫延画技固然了得,但若与此时面前的几幅画卷想比,却真的只能算作是平常了。
    李莫延曾说澹台洛没见过真正的“绝品”,而这一回,他却是真的见到了。
    那些山水画,秀丽、壮美而生动。构图精巧、运笔流畅、用色大胆却丝毫不张扬,描绘手法极为熟稔,而这些,其他画者只怕也不难做到。最可贵的是画中跃动的灵气,仿佛每一草,每一木,皆能传神。让观画者如入其境。
    澹台洛仿佛闻到了雨后泥土的芬芳,夹杂着阵阵的青草香。风拂面而来,掀起一阵竹浪,山涧中泉水潺潺而下,延绵不绝。飞鸟在空山中鸣叫,回声阵阵空茫。
    恍惚间,澹台洛仿佛忘了自己是何人,在何地。画中绝品能通五感,便是他此时唯一的感慨。
    而真正让他震惊的,却是一副《憩园醉戏图》。
    图中所绘为一园景,园中外围草木茂密,背景处是湖石堆叠成的掇山,一汪泉水由山后蜿蜒而出,涓涓不绝,到近景处积为一潭,潭水清澈见底,水中嬉戏着锦鲤十来尾,巧然成趣,栩栩如生。掇山与潭水间,茂密丛生的芙蓉簇拥着一方白玉石长凳,长凳上侧卧着一名男子。
    男子着红衣,已是酣然,一只手臂于身下支撑着石凳,另一只则懒懒垂落于身前。手中捻着一支玉簪,悠然伸向潭中锦鲤,作戏鱼之态。男子颊边漾出淡淡绯色,勾唇轻笑,便是垂目半阂,也能隐隐现出眼中光华流转。盛放的芙蓉衬着画中人,那眉眼、姿态、动势,每一处都透出入骨的魅惑。
    修长入鬓的眉,眯起时略带着媚意的眼,秀丽挺拔的鼻,微微上扬的唇,都是澹台洛熟识的,却又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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