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1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李莫延的行装中有好些旧时的书册,那是他少时与叶承安同窗时用过的。当初离开临州时,究竟是因为何种缘故带走这些,究竟是有意或是无意,他心中也不甚明了。
少年时的他巧心慧思,颖悟绝伦。再晦涩的文章也能立刻望文知意,通读如流,偏偏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如此,便渐渐成就了他恃才傲物的性子。几位同窗又岂能入他的眼,只除却一人------望远侯世子叶承安。
兰芝琼树,玉质金相,只是初见,便让李莫延心中怦然。彼时,仍是少年的叶承安已借着一副《寒塘鹤影图》名动一方。
李莫延方才了悟,能让自己恋慕的,并非螓首蛾眉,红粉胭脂。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
叶承安自是书画一绝,文思才辩却稍逊于李莫延,如此,便不由地暗暗自恼。自此,但凡遇到文章有晦涩难懂之处,李莫延便会在一边写下注释,入课时,只将二人的书册交换,起初叶承安也并不领情,时日长了,却成了二人间互有默契的习惯。
书斋内,一夜夜的并读剪烛。镂花窗外,一声声的雨打芭蕉。
书页上,行列间,一字一字的蝇头小楷。便是他们同窗的七年。
少年时的爱恋,虽然真挚,虽然无垢,却最是无情。昔日的山盟海誓,你侬我侬,终究躲不过一朝好梦成空。
一道赐婚懿旨,一段无望的挣扎。李莫延永远都会记得那日鲜衣玉辔的叶承安,也记住了那日十里红妆的临州城。
往事俱已。纵使当初那样炽热地爱过,那样凄厉地痛过。在某时,也可能曾经怨过。
却终究是不再怨了。
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教会你什么是爱,什么是痛,什么是忘却,什么人生。
李莫延生性豁达,自是不会长久沉湎于旧事,只是不曾想到,当初那些写满注释的书册,现下还能派得上用场。便是如今已然收下了澹台洛这名学生,但若如寻常先生一般,一字字地教他辩文断字,又岂是惯于庸懒的李莫延会做的。
倒不如将这些旧书送予澹台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澹台洛拿到书时,连声感谢,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注释,心中暗叹李莫延当年着实用功,今日的满腹经纶果真不是没有来由的。
澹台洛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就连那些依然发黄的书册,拿在手中仿佛都是暖的。这些书本皆是李莫延少时所用,从临州到京城,辗转了几处也不曾丢失,相必是他极为珍视的。如今却毫不吝惜地赠予自己,这份情谊,有何止几本书的分量。
能让李莫延成为自己的先生,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因此,澹台洛格外珍惜。他的资质,自是比不得李莫延,甚至也比不上叶承安,他的长处在于足够勤勉,孜孜不倦,凡事皆求甚解,一段时日后,功课果真大有进益。
澹台洛对李莫延敬慕有加,渐渐地,便不免连字迹都刻意模仿。李莫延少时多临元琳,时日久了,便自成一体。一手行楷,峭劲秀丽,自然流畅,笔道瘦劲,结体舒朗,格外飘逸。
澹台洛固然是用了一番心思,但这样的飘逸,从他笔下写出来,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追求形似的模仿,故作不拘,点画启承,断续虚实间皆为刻意。
李莫延看着,便禁不住皱眉。
“离叔,我写得不好么?”
岂只是不好,根本就是不合适。这样一板一眼的性子,却一心模仿那样不羁的笔调,纵使澹台洛再用功,只怕也难有大成。
李莫延轻叹道:“有性无功,神采不实。有功无性,神采不生。得其形而不得其神,你,便是这后者。”
见澹台洛神情中颇有些沮丧,李莫延便也不再多言,只寻出一册《元结碑》拓本,道:“颜字雄健深厚,持重舒和,今日起,你便临这个罢。”
换新贴临字,却真正让澹台洛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虽对李莫延的字喜爱至极,临起来却着实吃力,他已然用上了全部心力,也极为勤勉,可就算他再如何用心,成效却并不能如他所愿。
而新贴中的字,却让他有了如鱼得水的感觉。才不过半月,他便稍稍有了些心得,那些字写来如此衬手,起落转承,皆随了他的意,仿佛最初就是为他所造一般。
仿佛凿开的泉眼,只通一塞,泉水便涓涓而下,畅然淋漓,他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舒展。
李莫延也颇为满意,看过后方道:“写不得元琳,并不是你不够用心,只是,这气力,根本用错了方向。元琳其字,飘逸如风,洒脱不羁,你性子却端实。那字与你之间,根本处处相悖,便是你再用功,也只是南辕北辙。
而颜字敦厚雄浑,处处合你心性,也正因如此,你才能有此进益。此为字如其人。
不只写字如此,世间万物皆有其道,遵其道而行,方能事半攻倍,日后,便是遇着其他事,也当好好想想我今日对你所说的话,由小见大,由一事而知多事,此为智。”
往后的一段日子,澹台洛的字果然飞速长进。也只是一段时日,却慢慢停滞下来。他想了很多次,也寻不着个道理,只是每日写来写去,都不能再如起初一般的有心得。
澹台洛的应对方式便是反复写,不停地写,明明只需通读的文章,他却一一誊抄下来,一次,两次,许多次,一篇,两篇,许多篇。便是如此,却仍不得脱困。
“从今日起,停笔三日。”李莫延如此说道。
“离叔,这是为何?”
“无须问缘故,你只管停笔便是。”说完,李莫延转身指着案上笔墨,对月出说道:“都收起来,藏好了。”
澹台洛只得讷讷地看着月出将笔墨纸张一一收了下去,至于藏于何处,他也不能知晓。
接下来的三日,对澹台洛来说极为难熬,他拿出书本,只需翻上几页,右手便自然地伸到一旁,欲提笔,花梨书案上却只有一方端砚,一只空空的笔洗,几本书,和他前些日子写过的字,摆在一侧,厚厚的一叠。
他觉得有些手痒,无奈,笔墨真正被月出藏了个严实,即便不是如此,他也不愿轻易逆了李莫延的意思。
他拿起自己写过的字,一张一张读,一字一字看,而后,又拿出原贴,细细比较思量。用笔从何处起,至何处落,如何转承,如何收笔,何处提按,如何顿挫,笔力轻重,点画线条之粗细,运笔之徐疾;贴中是如何,他笔下又是如何,看着看着,便拿手指在案上描摹。
三日后清晨,他到得比以往更早,月出心中了然,不等他开口,便从里间将笔墨一一拿出置于案上。这一日,澹台洛下笔果然酣畅到了极至,以往不能通的,仿佛三日间全然清楚了,每一笔,每一划都能随心而驭,只觉得豁然开朗。
李莫延从官署中回来,看了看澹台洛的字,点头轻笑道:“果有进益。”
澹台洛叹到:“都得益于离叔的法子。”口气中十足钦佩。
“凡事不能靠蛮力,勤奋固然是好的,如你前几日一般学而不思,一味地逼着自己写,还不若停上几日。你技痒,自然会仔细观摩思量,细细比较,如此,方能知不足,知其不足方能知改,此为悟。”
此为悟!李莫延教予澹台洛的这些,只求当时给他说得明白,能让他明了个中道理,由小事推断大事,以一事而知天下事的道理。但却不苛求他立刻领悟得透彻,只是嘱咐他,必须记着,牢牢地记着,待到日后有用处时,拿出来反复思考掂量,方能真正有所心得。
蝉鸣散尽,雨一场凉过一场,转眼又是一年秋。晚膳方过,日暮时分,李莫延在院中望着远处的珞山,叹道:“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说罢,微微侧头,对澹台洛笑道:“这句,分明说得就是此时的珞山。”
自然是秋日,自然是雨后,自然有隐隐苍山。澹台洛点了点头,只觉得无一处不贴切。
“哦?当真贴切?”李莫延挑眉问道。
“并不觉得有异。”
“不觉有异?”李莫延指着珞山的方向,“你看那山,是什么颜色?”
澹台洛果断应道:“翠色。”
“果真是翠色?”
见李莫延问得不依不饶,澹台洛心中不免有些动摇,思索了片刻,才答道:“母亲告知我,珞山遍植松柏,松柏为翠,珞山自然是翠色。”
李莫延微微皱眉,“再看,看仔细些。忘掉遍植松柏,忘掉松柏为翠,此时的珞山,究竟是什么颜色。”
忘掉遍植松柏,忘掉松柏为翠!
澹台洛定定地目视着远山,薄薄暮色下,苍莽蜒绵的山颠,衔着空茫天际。而那山与天际相接处,被水汽袅袅晕开,似能见,却又迷蒙。而此时珞山的颜色,竟然是……
澹台洛只觉恍然,“果真是不翠色,似靛青,似黛紫,又如淡墨……”
“现在知道了?”李莫延轻笑,“可知你错在何处?只因有人告知你那山上种满松柏,又告知你松柏为翠,你便凭这些信口说为翠。松柏的翠色,便是其质。往日里,你所听的,所学的,书上所讲的,也都是。世间万物皆有其质。
物虽有其质,却不是绝对。同一物事,往往能因时不同,势不同,而呈出万象。
因此,书上所说的道理,也并不是绝对的道理,你便是了解了十分,也当有三分存疑,而日后行事时,当因其时,观其势,细审识,明判断,那些道理能不能用,当如何用,都要一一分析。如此,方能不辜负你以往所学。
山都动了,你却不动,如此,当真不可取。”
见澹台洛怔然不语,李莫延又笑道:“此为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