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第四十章 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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柃虽然目盲,原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不过自从他一时大意留我在家、并一错再错认我为弟以后,就注定了麻烦的开始。
比如,他的所有器物,包括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等生活用品,都是摆放有致、井井有条的,在我到来之前,他用不到眼睛就能迅速地找到。可自从有了我,他常常会在做饭时把盐当作了糖,或是在找油时打翻了水桶。由于我没有把柴草摆放整齐,认弟仪式后的第二天就差点烧着灶房。
再比如,柃是素食主义者,买肉只是为了保证杰的营养。我的加入就意味着生活开销直线上升。好在柃除了卖唱的收入,还能在杰的帮助下寻找各类野山菌,采摘后或卖到集市、或与猎户交换回野味来。
认了弟弟后,柃就不像之前那么客气,我若犯错他便会在第二秒开展批判:
——你这是怎么搞的,又打翻了米缸?虽然知道贵族人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没见过你这么笨手笨脚的。
——怎么又剩饭?如果这样下去,干脆就什么也不要吃了。
——嫌我的饭不好,就自己做。不用摆出面孔吓人。
——别以为杰好脾气就趁机欺负它。你老这么揪它尾巴,当心它气急了咬你!
不过,正如相貌威严性格温和的杰一样,柃虽然看似牙尖嘴利,但对于可能引我伤心的话题却极有分寸。每当感觉到我又在为往事伤心时,就会大方地借个肩膀给我:
“要哭就哭吧,我不劝你。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尽管如此,他有时也会开玩笑似地问我我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反正不像你。”我没好气地说。
他并不生气,反而明知故犯地说:
“我想啊,他一定是年轻英俊、高贵优雅、武艺高强、温柔体贴……总之是方方面面出类拔萃的人物,才引得大小姐你为了他甘受背井离乡、餐风露宿之苦。”
对于此类疯话,我除了犒赏他十几个栗凿,干脆装聋作哑,一概不予回答。
柃原说是在京城坐馆的,可是自我来后,他便一次也没有出去。他说上次表演所得的钱还有一些,足够再坚持一段日子。
“再过一月就是新年了,到时候贵族府上肯定有不少庆典活动,每年到那时都会收获不小。现在虽然紧张些,但不久日子就会好了。”
我在房中呆得极闷时,曾想随他到集市走一走,却遭到了他坚决的反对。他说集市上的人都认识他,见到我的生面孔会引起怀疑。
不过,在柃不注意的时候,我还是会背着他四处收集茅草,然后把茅草偷偷藏在杰的犬舍里。
除了上山采菇、下山到集市采购,柃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弹琴唱歌。他说从老师那儿听到一首雅歌,一直未得空给它编曲,现在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构思。
我说想听一听他新作的曲子。他就真唱给我听了。
别看柃平时嘻嘻哈哈,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话,可是他对琴端坐时,便展眉敛容,双目微合,气质端庄又神采飞扬,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的手白净、均匀、修长,如葱管般的十指光洁圆润,就是女子看去也会因羡生妒。那双抚过琴弦的手,与其说是在弹奏,不如说在抚触女子的玲珑的曲线,缓慢,轻柔,仿佛一丝微妙的心动便会惊破她的梦境;又如春风在湖面上寂静的独舞,只在一停、一顿、一个旋身中轻轻一吻,在你尚未知觉前就已飞逝而去。
他的琴风洒脱多变,摇曳生姿。时而磅礴大气,时而委婉低回,既是疾风戏浪,惊天动地,又似闲花照水,细雨绵绵。
他的歌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动听的声音——伴随着淙溶的乐音流淌、浸渍、满溢、奔腾、荡漾……一种令人沉醉、令人神迷,似能将灵魂也置于没顶之灾的声音。
只听他唱道:
少女,莫再踯躅伤悲,
雨已经停了,冬天就要过去
花儿即将吐露芬芳,
百鸟正在准备新的乐章
你只需睁开双眼
就能唤醒整个春天
我托朝霞点亮你的晨妆
再求明月照耀你的梦境
我让鹧鸪在你肩头啁啾
我的狗在你的脚下安静地守护
如果神祗听得到我的许愿
我愿求得一天光明,
只一天,不多不少
请容我看见你的容颜
我已在梦中千百次地见过的容颜
请容我歌唱你的美丽
你闪光的眼,只在转瞬之间,
便点亮了一颗黑暗中的心。
在他歌唱时,风轻林静,月止云停,鸟兽无声,山岭屏息,就连潺潺北去的山溪似乎都放慢了脚步,化作细浪匍伏在他脚下竖耳聆听。
我伏在他膝头上,听着那些缠绵旖旎、情真意切的歌词,想象着歌中忧郁的少女以及歌者对她隐秘的爱恋,不觉潸然泪下。
等他一曲终了,还问我:好听不好听?
而我,除了默默地点头,再不敢多言一字一句。
只怕再多一句,就会被他听出我才哭过。
毫不夸张地说,我在宫中多年,听过无数所谓天下名流的乐师的表演,也曾听得如痴如醉,以为美妙已极,可是如今相比柃的歌曲,才知终归是少了些什么。同样娴熟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同样清灵的冰泉珠飞玉玲珑,可是不知为何,柃的音乐总是更胜一筹,听来如饮甘泉佳酿,清冽醇美又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纵然是轻言细语,却能动人心魄。这其中的神妙,穷极世间的语言也难以描述其万一。
我敢肯定,这样的曲子,听过一遍便再难忘记了。
可是,为什么……我从未在宫中听到柃的演奏呢?
我正要告诉柃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却忽见他突然抬手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他神情有异,我顿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不是。你听。”柃闭上双眼,屏息凝神,专心致志地侧耳听着。
我也学他闭上眼睛,平心静气,竖起耳朵听。可是,耳边除了风声水声,偶尔林间几声夜枭的哀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听到了么?”柃问道。
“是附近的猫头鹰在叫么?”我早已一脸苦相,好在柃看不见,还可蒙混过关。
“什么猫头鹰。”柃无奈摇头道,“是箫声啊。好几天了,今夜听见,果然不是错觉。”
“箫?我怎么听不到?”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因为吹箫人现在距离我们还很远,单听音乐是听不到的。”柃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只因他同时也在运用内功而吹奏,所以我运动丹田之气,用我的内息迎合他的内息,所以才能捕捉到他乐音的颤动。”
听柃说得玄而又玄,我不禁满心疑惑。
“真的有人能运用内功吹箫吗?真是难以想象。”
柃淡淡一笑,慨然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为了习武而修行内功,为何不能为了演奏乐曲而修习内功呢?何况,眼下这个人就是,他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内功精深。”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柃说,“若是寻常人吹奏,听者几人,那只需徐徐一息即可;如果在庙堂之上,他就得全心全意,顿挫昂扬,才能伴得那黄钟大吕。而此刻,他动用内力,竭力将音波推至于此,想必这听者离他甚远,不得已用此法呼唤之。几日前我便隐隐听得,尚不能确认,而在今日,大概心中焦虑难抑,竟吹出变徵之声来了,所以才被我听见。”
“虽然你说得如此神奇,可是我还是听不到啊。”我无奈道。
“别急,”柃按了一下我的肩,说道,“如不出我所料,他求人不得,必将加大内力,或者亲自前来。你等上几日,便能听见了。”
清风。明月。夜幕下的山林,在柃的歌声中渐渐入梦。
两颗眼泪,还挂在腮边。却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