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阁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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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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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破旧的小屋子里,少年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层发霉的被子,虽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但脸色却渐渐红润光亮,神气稍足。
一双星眸在窗子透进来的黄昏日色的照耀下,闪烁着清亮倔强的光辉,眉头紧蹙,嘴唇微抿:“我不吃药。”
“不吃药怎么能好呢?”灰衣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用灰暗的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坐到床头,眼如珠玉,笑似春水,盈盈望着少年,循循善诱状柔声道:“你看,这两天,你身上轻一点的伤都开始结痂,重些的也明显好转,可见我的药还是不错的。”对上少年倏然愤恨凶狠恼羞成怒的眼色,他笑得一笑,唇瓣弯似月牙:“不只是外伤,你的五脏六腑都受过重创,如果不好好调养根治,以后没准一到阴天下雨天就疼痛难耐,临老了更是大病小灾日日不断,别提有多难受了……”
“危言耸听!”少年重重一哼,神色微微动摇,但想到汤药不同寻常简直能要了人命的苦味,瞬又坚定起来。
“好,就算我危言耸听!”灰衣人无奈一笑,做足护士哄骗不听话小孩子吃药的架势,指了指碗中乌黑药汁,又指指床头上的小包裹,“呐,我今天有记得买糖果。吃了药,再吃一粒糖,就一点苦味也没有了。”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给颗糖就想骗我乖乖喝药。”少年被他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哇哇大叫,神态里全是不满,“就你那苦的要人命的药,别说只是一点点疗伤的药,就是能让我瞬间生龙活虎,长生不老的仙药我也不吃。”
“我这可不是什么仙药,再说,世上哪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神药呢。充其量,延点年,益点寿,就很了不起了。子都不语怪力乱神了,你怎么连这点常识也不清楚呢?”灰衣人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搅了搅乌黑粘稠的药汁,舀出一勺,吹了吹,递上前,语声极是温柔,“来,乖啊。”
脸色猛地一红,少年偏过头,神情更是愤恨:“重点重点!你有没听我说重点啊——我不吃药,不吃。”
“为什么不吃药?怕苦?”灰衣人也跟着偏头,很困惑的模样,旋又笑道,“只有没长大的小孩子才会怕苦耍赖不吃药呢,你不是整日吵着嚷着说自己是大人的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苦不吃药?”
“谁说我怕苦的?”少年直直看着他,又是哇哇大叫,“谁知道你熬得是毒还是药?谁知道这药有没有效?凭什么你端了一碗乌漆抹黑的东西来我就一定要喝?你是我什么人啊?”
“小屁孩,疑心忒重!”灰衣人失笑,神色不见一点恼恨,只是有些无奈,有点温和的白了他一眼,伸手执羹,浅浅尝了一口,忍住满嘴的涩味,强忍皱眉的意愿,咽下药汁,在心里狠狠骂了多疑的人一顿,顺便检讨检讨自己的态度,究竟有哪里惹得少年疑心,脸上笑的春风化雨,“呐,我都喝给你看了,既没毒也不苦,现在你总没理由不喝了吧!”
少年张了张嘴,几度欲言,都咽了下去,乖乖地吞下递到嘴边的苦药,心里直骂。死臭着脸,死皱着眉,死瞪着眼,那凶狠地吃药的架势,就好像他喝的是灰衣人的血,吃的灰衣人的肉。
药汁见底,灰衣人放下碗,打开床头的小包裹,捻起一颗糖,递过去,看着少年无动于衷的反应,挑起眉头:“怎么,要我舔一舔才敢吃?”
少年又瞪他一眼,默默含过药。
不是中了他的激将法,而是实在没必要跟自己的嘴巴过不去,白白叫那人看笑话,少年不住安慰自己。
看他这般,灰衣人暗笑于心,就他这种程度的警惕,他想要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终归是阅历太浅,一激就受不住,他想着,站起身,端碗走了出去。
再回来时,少年默默闭眼躺在床上,发了霉的被子被毫不留情地踢到了床下,身上只盖着薄薄一层不能御寒的外衣,面上泛着潮红,明明困倦欲死,却又不能真正安心入睡。
灰衣人莫名叹了一声,拿起自己的一件外衣,走过去,细细盖在少年身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好好休息一阵。你不是一直抱怨客栈发了馊的饭菜不好吃吗,我今晨采药时顺便采了些可以吃的植物果实,现在就去煮,等你醒来就能开饭了。”
“喂!”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一声冷冰冰的问话,“你叫什么?”
灰衣人失笑,神色甚是柔软,口中却淡淡:“你家人以前没教你礼貌吗?问人要客气点!”
“要你管!”终究也觉这般不对,少年色厉内荏,语气虽生硬,底气却不足,“说不说?”
“云青。白云的云,青山的青。”他那般淡然的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平凡的名字,平凡的样貌,平凡的人,无论哪方面,都不值得一提。他这样默默想着,神思困倦,终于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他只有十三岁,本当是快乐无忧,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年纪,如今却成了江湖武林大势追赶觊觎的对象,只因他有个不平凡的出身,有对不平凡的父母。
南阳楚家,当代最顶尖的机关巧匠之家,楚氏巧犁,无论是大型的机关密室、宫殿,还是小巧的机关暗器、神兵,出于他手,必然精致神奇,惊世绝俗,引得众人眼红心热,觊觎争夺。
三年前,楚氏巧犁封山之作九变一出,天下侧目,他却于声名最盛时金盆洗手,携妻儿隐退山水之间。
怀璧其罪,那样绝世的武器,实在不该出现尘间,所以,最后招得祸端,应该是父母早已料过的结局,所以,才能在巨变突临时,让他从早就备好的后路匆匆逃走——父亲天下无双的机关术,除了他自己,少有人能破!就算那人再厉害,也只能眼睁睁任由他逃走。而自小少露人前的自己,如果就此不再出世,必可得一生安逸。
可是,他太愚蠢,太天真,一心想为父母报仇,却忽略了人性的阴暗自私与贪婪。
人前道貌岸然满口仁义的伪君子,或是直接将他拒之门外的真小人,那些往日里叔叔伯伯唤的亲切的人,转瞬换了样貌,暴露出豺狼本性,哄骗不成,便算计他,刑禁他,无不想要自他口中得出九变的下落。
想到自己竟然扑到他们怀里放声大哭,将满腔悲痛表现出来,并期望他们能替自己报仇雪恨的往事,少年就恨得牙痒痒,直欲作呕。
呸,一群伪君子!没一个好人!
如果不是他们只看重父亲制造的机关暗器,而看轻他小小年纪,忽略了他的武功,让他逃了出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而这个云青,无事献殷勤,对他这么好,还欺他年幼无知呢?虽然,虽然到现在也还没让他发现什么破绽,但如果他敢对他不利,他一定先下手为强,反正,反正那个云青一点武功也没有,才不会是他的对手呢!
少年思绪飘飞,迷迷乱乱地想着,想到云青那双优雅修长,却只是熬药执羹,为他换药裹伤的手,温柔的动作,温柔的举止,温柔的神情,想到那微微冰凉的胸膛,总是很小心地护着他,抱着他,想到那平凡端正的眉目,眼眸总是盈盈关怀地看着他,含着笑的唇角,吐出淡淡温情的话语。
他不笨不傻,却再分不清真心假意——如果他待自己是真心,可是为什么,那个人看起来并不是特别仁慈特别好心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个陌生且满身麻烦的人那么温柔那么好?如果他待自己是假意……少年打个寒战,不敢再想,世人太善于伪饰,太善于欺骗,但像云青这样,如果把一腔假意直可乱真,让人不起丝毫疑心,那也太恐怖太可怕了。
就在他满心思虑渐消时,药效发挥,久违的睡意上涌,渐渐陷入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