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阁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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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3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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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三月暮,四月时,细雨恰纷纷。夜雨初霁,晨曦微现,清晨光景,寂寂的山间九曲回肠的泥泞小道上,杳杳走过一人。
那人一身朴素灰衣,身形轩昂中透一股文弱英气,背上背一个装满了新鲜草药的药篓子,走起路来,下盘虚浮,喘息甚急,当只是个不懂任何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文弱大夫。
偏僻隐蔽空寂无人的山间小道崎岖难行,那人一路走来,却颇为顺畅,清晨时候,走的却是下山的道,当是昨日山上采药,黄昏时候却倏然天降大雨,淅淅沥沥直下了半夜,没奈何在山里过了一宿,雨一晴,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赶下山,也不管道路难行,走上了这条几乎算不上小路的捷径。
然后,那人像是脚下不留心踩到了什么东西,踉跄着跌退时恍然听见一声极轻极浅又极哀极惨的痛呼,灰衣人以一个绝对称不上雅观的姿势手忙脚乱的扶住道旁粗壮的褐皮树干,抓了一手泥湿的树皮为代价稳住身形,愕然望往脚下泥混着水的地面。
那沾了一身泥水,让人误以为与泥地融为一体,躺在脚下一动不动的物体——小小的人形,隐约露出的被衣物包裹的四肢——应该是个人吧!
他怔了怔,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有心扔下不管,良心似乎过不去,更何况,自己刚才好像还不小心踢了人家一脚,听那声痛呼,虽然微弱,却极是凄惨,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又好巧不巧算得上半个大夫,不好不管吧!
犹疑半晌,他认命般长长叹了口气,蹲下身,轻轻推了推那人,动作语气颇为不客气:“喂!”泥人一动不动,恍若死物。
灰衣人等不到回应,又愣了片刻,薄薄的嘴角倏尔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衬得那张端正平凡略显淡漠的容颜微微鲜活,他探出两指按在那人颈间动脉处,确定了此人还有得救,当下取下药篓子,毫不耽搁地背起此人,出手动作极轻极柔,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还忍不住嘀咕:“我一定上辈子欠了你的!……算了!本来也是我对不起你!”
红日高升,雨后的晴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山间林木参天,遮天蔽日,偶有一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带来一点点抓不住的温暖。
虫声啾啾,蝉唱鸟鸣,微风起处,松涛阵阵。
步伐愈来愈慢,灰衣人渐渐气喘吁吁,额上汗水涔涔,模糊了一双清明恹朦的眸,嘴里犹自不停地碎碎念:“啊……你怎么这么重,明明还只是一个小屁孩……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说倒就倒……也不选个好地方……偏偏……叫我碰上了……踩着了……哭都没地方哭……”
背上锦衣破旧,神智昏昏沉沉被人唤作小屁孩的少年被不间断喋喋不休的抱怨声惊扰,费力不情不愿地微睁眼眸,小小声喊:“闭嘴!”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背的是个重伤患者,淋了半夜的雨,又在泥水中迷了半夜,前几天被追杀,被刀砍,被剑伤,一刻不休的亡命逃窜,既没吃的也没喝的,今晨被人无情的踩到腿上的伤处陷入深度昏迷也就罢了,此人背着他,竟然也不让他有个好觉睡,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哎,你醒了!”那道声音却更兴奋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屁孩”恍然觉得此人就是为了等这一刻,连脚下的步伐也稍稍轻快起来,可惜现在,他有心无力,没精神反驳刻薄此人的恶趣味。
“我说你呀,下次昏倒,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千万不要再叫我碰到了!”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说完这长长地一句话,灰衣人极速喘了几口气,脚下步伐却一点不慢,语重心长的感叹道,“可怜我这把瘦弱的骨头,可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啊!”
虽然神志昏沉,意识消怠,心灰意懒地不想再理此人,但听到这毫不留情咒他的话,他还是气的暗暗咬碎一口银牙——混账!
他又不是霉星,会倒霉的天天昏倒,还丢脸的次次让他碰见?
“呵呵,你一定在心里腹诽我吧!”灰衣人笑嘻嘻的,虽然猜到他会有的想法,却毫不以为忤,脚步渐渐又慢下来,脸上汗水哗啦啦的流,也没空去擦,唇边微笑的弧度一如弯弯的月牙,让他整张疲惫而劳累的面孔柔和下来,竟是意外的顺眼,明媚,“看你的样子,一定被人追杀的很惨!虽然我一直记得教自己闲事莫管,不要惹祸上身,但谁叫我踩了你呢?……你怎么不说话?哎!我知道了,你应该很累了,没力气说话,那就听我说吧……”
“闭嘴!”不得已,那十三四岁的倔强少年再次口吐人言,虽然声音小的可以忽略不计,但也牵动了他一身的重伤,顿时一声闷哼,彻底昏了过去。
灰衣人听少年发作之后再无声息,沉默良久,只得无奈一叹,艰难的笑笑抱怨:“真是不可爱!”
好苦!——被满嘴的苦涩味惊醒,少年本能的吐出灌进嘴巴里的汤药,恍惚中听见有人狠狠地叹了声“真是不乖!”,那道声音虽然凶狠,却极是柔和,如水如玉一般,叫人安心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全心相信,但紧接着又有一大口苦药灌进来,少年大怒——这算什么,口蜜腹剑?——正待拒绝,下巴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抬起,像是知道他的打算般,时间速度把握的极之精准,于是那平生最讨厌最讨厌喝的苦涩东西,就这样被生生灌进肚里。
少年愤然睁眼,虽然身体虚弱,仍极力表现出一副凶狠的神态来。
怒目圆睁下,眼前出现一张笑意盈盈的平凡面孔,面孔的主人正小心地环抱着他靠在床头,左手端一只半新不旧的陶瓷药碗,碗里药汁乌黑,热气袅袅,右手执羹,舀一勺汤药放近唇边小心地吹吹,而后被轻柔地递过来,灌进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不要!——瞬间被蛊惑的少年尝到最厌恶的味道,霎时回过神来,奋力挣扎。可恶,才不相信他有这么好呢,不就是动作稍微温柔了点,笑容稍微和煦了一点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乖呀不乖!”下颌又被捏住,汤药再次下肚,灰衣人一边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的作怅惋叹息状,眼神却是笑盈盈地,像是猎人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时的有趣神情。
少年倏然停下挣扎,愤愤然死死看着他。——既然浑身没有力气,根本挣不开,那做出这幅狼狈的样子给谁看?才不要让他平白看笑话呢!
“你做什么?”还好还好,声音虽然沙哑破碎,但吐字清晰,没有丢面子。
“喂你吃药啊!”灰衣人一脸云淡风轻,理所当然,像是奇怪他连最普通的常识也不知的模样,晃了晃手中的调羹,又是一大口药汁下肚。
少年这次不拒绝了,乖乖的咽了药,忍着满嘴的苦味,却忍不住翻白眼的欲望,尽量平心静气地道:“什么药?”
“治伤寒的!”灰衣人叹了口气,喂药的动作不停,“看你的样子,似乎对我很不信任。不过你认为你现在可以拒绝吗?”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对上少年满满不信任的眸光,灰衣人碎碎念,“这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山上采来最新鲜最有效的草药,亲自熬了半天,共花了一整天功夫的苦果,你要是敢给我浪费半点,我一定打你屁股。”
看着一幅乖乖模样,却想着在最后趁他不备一口将药吐出来反抗的少年,在看到灰衣人手上——那是一双非常修长而优雅的手,这样的手,适合提笔作画,适合挥毫泼墨,也适合把脉开方,甚至适合把扇执羹,但却绝不适合做采药熬药之类粗鲁的工作——细碎而繁多的红肿刮伤,听到最后那“打你屁股”的轻巧一语时,还未来得及施展的报复顿时心不甘情不愿的胎死腹中——就算只是随便说说,谁知道被他惹火了的人会不会真的那样做,那还不如晴空一道霹雳劈死他算了,他可不想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
灰衣人看着他生闷气的模样,轻轻笑笑,喂完了最后一勺,放下调羹,在碗底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空出的手顺势摸上他紧绷的脸,柔声道:“别不高兴了!笑一笑,十年少啊!我又不是真的要打你屁股!”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哼,你最好祈祷今后别撞在小爷手里,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少年忍着一时之气,在心口不住腹诽,然而那一直紧绷防备着的脸色,却真的在那轻柔至极的抚摸中放松下来。
灰衣人搁下碗,将他极小心地放倒,再整整衣发,掖掖被角,一脸和煦如春风的笑道:“身体上的外伤我已经上过药了,应该不会有大碍。你好好睡一觉,养好精神,我就在一边,有什么事叫叫我,我一定听得到。”
少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干干脆脆地闭上眼,竟一字也不多言。
灰衣人还是好脾气模样,浑不在意的笑笑便过。
到半夜时,果然听见一连串地破碎哀呼从那张陈旧简陋的木板床上细细传开,浑身绑着绷带动弹不得的少年正难耐的扭着身子,无意识地伸手去抓受伤的地方。
灰衣人虽然早有所料,仍旧叹了口气,坐到床头,极轻柔极细致地将少年拥入怀中,在被下按着他不安分的手。
怀中的少年面色潮红,动来动去,最后那倔强紧抿的唇间逸出阵阵低低的啜泣,尤其惹人哀怜。
灰衣人从少年忍不住哭泣开始就开始深深地后悔起自己的好心来,如果他不是为了让少年好得快些,应该就不至这么痛苦吧!
浑身又痒又痛,绑着绷带的伤处似乎有千万只青虫蚂蚁撕咬一般难受,身子却被禁锢着不能动弹,少年极力挣扎,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率先映入眼中的是无尽的黑暗,然后是黑暗中那人模糊朦胧的容颜,正带着极深的关切深深望他,他被紧紧抱在那人微微冰凉的怀中,一动不能动。
“忍一忍。”灰衣人对上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眸,本该是极清极亮的一双眸子,此刻波光盈盈,雾气袅袅,无尽的苦痛,无尽的悲恸,以及无尽的迷惘哀怜却使得明珠蒙尘,黯淡无光,尽量的放缓放柔了声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是不是能够理解,一径道:“我给你敷的伤药是效果极好的一种偏方,只是因为缺少一味中和的药材,所以药性凶猛燥热了些,忍过去就好了。”
那么温柔如情人低语的声音,那些一层不变始终如一的细致而爱怜的动作,轻易便蛊惑了人心,少年咬着嘴唇,极力抑制自己发出丢脸的惨叫,却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和抽搐。
情感上想要软弱,想要依靠,想要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想要人拍着他来柔声安慰,理智却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短时间内磨练而出的深度的自制力,让他能安然被动地躺在灰衣人怀中,汲取着温暖,却不容许自己主动祈求更深的靠近,更深的温暖。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这个人,与他素不相识,与他素未蒙面,与他素昧平生,与他没有一星半点儿地纠葛,不是血脉相连将他珍之重之,放于众生之上的亲人,也不是约同兄弟能够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犹无怨无悔心怀畅然的朋友,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只是有过一点相助之情,只是待他好了点,温柔了点,出了这间房,陌路生人,生人陌路,如此而已,如此罢了!